是夜,春雷惊动,朝天关的第二场春雨如约而至。小雨淅沥,若是到了江南,定是又有数不尽的才子佳人吟出诸如“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又或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含杨柳风”这样的让人心神摇曳的诗句。但显然,这场雨如今落在了家家愁云惨淡的朝天关,便又平添了几分寒日末韵般的萧瑟。
往日里最热闹的街头坊市如今也因为草原人的入关而门口罗雀,早早便关了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不见马车与人影,在天空中偶有闪过的雷电的照彻下,越发显得孤寂冷清。
在这条往日里人头攒动的青石板路上,有一间客栈,店家取名甚是随意,就是叫“一间客栈”。此间客栈取名虽是随意,但生意,却是半点不马虎,客栈美名一贯有那“小江南”之称。据说缘自客栈的东家是来自江南道的一位落榜书生。因得屡试不中,心灰意冷之下便弃了读书之路,却又无颜回乡,便来到这朝天关里开了这间客栈。读书人科举难中,但生意做的却是相当的好。从一间街尾的小铺子,短短数年便成了如今这般的规模。
客栈开在这条街上的正中间,青瓦白墙在外,里面左右横跨了三间铺子,中间去了墙打通,相连成片,不知道的莫不以为是一户正宗的江南人家。进了宽约两丈的大门,迎面的便是一张山水屏风。说是山水,但细看之下烟雨迷蒙,一叶孤舟畅行天地之中。这大约多少体现了客栈东家某时的心境吧。
越过屏风,却不似一般客栈那般,入耳净是吵杂人声。一曲姑苏评弹接着一出淮南戏曲,配合上院子中的假山流水,让人恍然入梦。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此间客栈,往日里若无点人情关系,或是提早一旬下定,便是再有钱,也住不进来。倒不是说店大欺客,而是此间的客人着实多乎寻常,偏偏客栈为了客人的清净,常常店里住上七八成的客人,便不再开门迎客。
若是之前还有人对客栈如此这般行事颇有异议,那自从朝天关的吴太守来过之后,那些异议微词,便随着墙外的清风一度自行消散了。原因无他,吴太守盛赞了此间客栈的雅致清幽,手书“江南人家”四字送予客栈,并亲自让人做成了匾额,悬在了客栈的大堂上。
搁往日里,光是最低等的客房也需一日十两白银,对于沿街说书的瞎子来说,便是一年怕也挣不上这个数额的银钱。所以,有间客栈住一晚,便也成了瞎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更遑论如今在这江南人家的上等客房中,叫上了一桌精致之极的菜肴,一人酌酒细品。
瞎子饮上一口小酒,咂摸着嘴巴,一手准确地夹起一片早已片好的桂花鸭送入嘴中,鸭肉肥而不腻,入口清香。瞎子抬头,满脸陶醉,发出满足的赞叹,“当真是只有江南才能出此美食啊”。
“金陵桂花鸭,江南一绝。素有皮白肉嫩、肥而不腻、香鲜味美的特点,当真是囊括了香、酥、嫩这些美食的精髓。也怪不得先生如此欢喜”
瞎子刚刚还深醉美食之中,闻声一个弹跳便起了身,对着门口躬身行礼。“小人拜见大人,大人折煞小人了,先生之称,着实不敢当”
门口进来一中年男子,面白无须,身形瘦弱,但声音却还是温醇。已到了初春时节,他似还熬不住当下的风寒,身上穿着草原最高等的裘服,服上胸口处印有龙虎相争图案,衣领直直扣到了下巴上,硕大的毡帽已经差不多盖住了半边脸,手中抱着那只随他走过了千里万里的铜炉。
“先生与我皆是读书人,且年长我数岁,我叫先生一声先生,实属应该”中年人挥挥手遣走身后跟着的草原兵士,自己缓缓落座于瞎子对面,“这客栈的桂花鸭,鸭虽来自朝天关当地,但桂花却是店家从金陵转运而来,所以,口感是比金陵当地的欠缺了些。不过,如今在这西北苦寒之地,能吃上这般美味的食物,却也很不易了。”
被尊称先生的瞎子面虽有豫色,但内心却着实更加欢喜。对面坐着的人的具体身份他虽不知道,但就凭那人昨儿个能把他从牢里放出来,便能肯定是草原那边响当当的大人物。怎么说,也肯定是个将军之类的吧。不过,瞎子唯一疑惑的是,为何他说与自己一样是读书人,难道草原也有人开始读书了?
这些个念头,瞎子仅仅是在脑中过了一遍,便抛到了脑后,眼下还是得先应付着面前的这位不是。“想不到,如此美食,竟还不够地道。那真正的金陵桂花鸭,得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呐?”
“先生有机会,当去尝尝地道的桂花鸭”中年人轻笑,“嗯,会有机会的”
瞎子心下一凉,刚刚坐下的身子一滞,便要再次起身。
“先生不必多虑,南下,那也是日后的事,如今的好日子,先生暂且先过着就是了”中年人虽还是那般轻笑,但神色却能看出又是那么的认真。
可惜,这些瞎子都看不到。
瞎子一时各番滋味涌上心头,但更多的还是惶恐,再尝着身前的那些菜肴,怕是味同嚼蜡也差不多了。那大人的一声又一声的“先生”,自己此时越发觉得像是一道又一道的催命符,赶着自己向着鬼门关跑去。
等到瞎子回过神来,那位大人早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瞎子自己只得再喝下几两酒水,缓缓神、压压惊。今朝有酒今朝醉,毕竟这句话,那位大人所言不虚。
只是令瞎子没有想到的是,二两小酒不过刚喝了一口,又有不速之客登门。这次的来人,可比先前草原的那位大人莽撞的多。来人虽不知面容,但听其雄浑有力的声音,便知应是个孔武有力的糙汉子。进了门也不说甚,只是一句“我家公子想见你”,便扛起瞎子就往外走。
瞎子自从前两日里在城门下重新开了摊,便知定会有人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刻来的是如此之快。也幸得瞎子还未吃下什么,不然在这糙汉子的肩上颠簸起伏,怕是连那五脏六腑都得吐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