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款款道:“世杰兄虽然跑到青州来进剿呼家将,但本身还是河北东西两路的留守使,统率着大名府、高阳关、真定府、定州四路重镇,是守把国门、抵抗契丹的第一道防线。世杰兄镇守河北,素得民意军心,契丹纵有意南来牧马,亦徘徊不敢进,大宋民生得安,世杰兄于有力焉——如若今日世杰兄只求一死,你撒手之后,河北边防指望谁人?眼看辽帝大集兵马,虽说是讨伐女真,但焉知不是假途灭虢之计?若辽兵集结完毕,不攻女真,却直渡白沟而来,那时河北少了世杰兄坐镇,群龙无首,被辽兵分进合击,攻城略地,天下必然震荡!只可叹百姓何辜,要受这等荼毒?世杰兄,你若在此死了,不但无益自身,若辽兵南下,你更成了异族的罪人!”
梁中书听着,冷汗涔涔而下。他本是书生意气,三次遭擒于西门庆之手,面子上抹不开,所以故意摆出士可杀不可辱的高姿态来,维护自家所剩无几的尊严。其实人性乐生恶死,但有一条活路,谁愿意去抛头颅洒热血?现在听西门庆说得这般义正辞严,梁中书正好借坡下驴,起身再拜道:“若不是四泉兄点醒,仆险些误了大事!惭愧!惭愧!惶恐!惶恐!”
西门庆点头道:“这便是了。有死的勇气,何不拿出来为生而战?今日咱们便坐下来,好生商量商量世杰兄如何善后的问题。”
梁中书苦笑道:“还说如何善后?世杰今日在四泉兄手下输得一败涂地,心服口服,朝廷必然降罪于我。我那岳父是仕途中人,事到临头,先替自身权势打算,我今日败得如此彻底,罪通于天,他未必便肯援手——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博大义灭亲的名头,以邀圣宠,也未可知。唉!前途如此黑暗,我梁世杰也只好挣命吧!”
西门庆听了笑道:“天无绝人之路,世杰兄又何必如此悲观?你来看……”说着,从招文袋中取出一折子宣纸来,递到梁中书面前。
梁中书看时,上面写道:“河北四镇留守使梁世杰,一本为报功告捷事。臣领圣命,兵进青州,进剿呼延叛逆,却有梁山草寇鼓噪而来,为反贼羽翼。臣闻之奋起,拔剑斩几,必与贼誓不两立!两阵对峙月余,大战数场,小战不计其数,贼居下风,遂大集左近二龙山、桃花山、白虎山诸强徒,蚁附而来,与王师争锋于青州城下。”
看到这里,梁中书忍不住瞥了西门庆一眼,却见他笑吟吟的,一派成竹在胸的样子,于是接着往后看。
“十一月丙申日午,贼众大至,遥望贼阵,蜂屯蚁聚,何止十数万人。然斯时,三军尽怀报国之心,将弁各抱壮烈之志,臣率前军鸣鼓,直搏贼众。两阵未接,先以弓箭,弓箭略尽,继以白刃。臣将旗被贼围数匝,枪中臣盔立破,几伤性命,幸得都监李成,鼓勇而来,砍倒贼大旗两面,夺槊三条,近则钢刀,远则手戟,杀倒骁悍贼众五十余员,众寇为之夺气。”
见李成被描绘打扮得跟常山赵子龙一样,梁中书一时间哭笑不得。再往下看——
“历午未申酉四时,贼终大溃,青州城下,血流漂杵,尸如山积,黄土尽赤。是役也,斩贼众四万八千有奇,青州复归国有,此皆仰赖官家洪福,又有朝中众位大人指授得宜,三军健儿方能成此血战微功。”
虽然久经官场,但看到这里时,梁中书也已经肉麻得不行了,只好歇一歇再看。
“呼延叛匪,尽皆鼠窜,遁入梁山水泊苟延残喘。臣因无船,暂不得征进,遂归青州,招抚老幼,赈济灾黎,又分派人马,于贼先前存留各处搜拿余党,并妥行布置地方团练,扼险守要,以利御寇。至表闻之日,京东西路已重沐皇恩,略复元气,百姓遮尘望京师遥拜,民心已安,无廑圣虑。”
看到西门庆将自己的大败反写成了大胜,梁中书又喜又愁,喜的是有西门庆配合的话,定能瞒哄过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皇帝大臣们;愁的是此间人多眼杂,若被人揭破了这层遮羞布,那时却不是耍处。
呆了半晌,却见后面还有一段,于是再看。
“此役虽大挫贼锋芒,然兵凶战危,王师亦有哀矣。先有陈州兵马都监吴秉彝,巡哨遇敌,为贼所算,以身报国;此役更战殁了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郑州兵马都监陈翥、唐州兵马都监韩天麟、许州兵马都监李明、邓州兵马都监王义、洳州兵马都监马万里、嵩州兵马都监周信,皆是混战中乱箭射死、马踏身亡,其忠可嘉,其情可悯,烈士抚恤事宜,请官家圣裁。还有其余得功将士,俟各处收功后,再行录呈。臣世杰无任欢欣舞蹈之至。谨奏。”
看完之后,梁中书把这张轻飘飘却沉甸甸的纸往桌上一放,叹息道:“唉!四泉兄,你这玩笑可开得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