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杨志按住了西门庆搀扶的手,正色道:“四泉兄弟,听洒家一言:当年洒家落魄于东京,因卖刀杀了没毛大虫牛二,被刺配北京大名府。一入罪囚,如沉沦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当日洒家披枷戴锁,亦在此处坐地,想到前路茫茫,心丧如死。这时,是梁大人慧眼识材,将洒家超脱于苦海,由配军提拔成了军之提辖——救人命,如重生父母;识人才,似再长爷娘——四泉兄弟,洒家受梁大人厚恩,可当报否?”
西门庆凛然抱拳,斩钉截铁地道:“当报!”
杨志精神一振,又慨然道:“再后来,洒家领了梁大人钧旨,押解十万贯生辰纲上东京。谁知恩相信人不疑,梁夫人却疑人不信,硬派了一个老奶公两个虞侯,于路掣肘洒家。就因为那些刁顽的军汉们有了那个老奶公撑腰,所以才闪得洒家严令难施,弄得翻船在黄泥岗——说到此处,休怪洒家有句不中听的话——若没有那三个蠢材作耗,洒家未必便不能押解那十万贯生辰纲上到东京!”
西门庆心想道:“如果梁中书能顶住婆娘压力,不派那个老婆老奶公、本人老都管随行为‘副’,杨志纵然只会倚仗一根藤条‘只是一打’,众军汉无人撑腰,也不敢‘这个起来,那个睡倒’,再累再热,也不得不一口气赶过黄泥岗去。无用吴假亮诡谋再深,光天化日之下他也难以下手,那十万贯生辰纲也可能到得了东京。”
慨叹之下,西门庆缓缓点头:“杨志哥哥说得是。”
但随即又想道:“如今朝廷无道,奸佞横行,戾气满天,民心思变。那十万贯生辰纲纵然逃过了天王盖地虎,说不定后面还会遇上宝塔镇河妖,未必就能平平安安送到蔡京老贼寿筵之上!”不过这话也只是心头想想,当面说出来却也不必了。
杨志眼望梁中书方向,长叹道:“洒家辜负了恩相嘱托,纵然立了军令状有死无生,也该自缚回大名府请罪才是。但一想到这大好头颅,没有抛在疆场,却送在一个只会疑人的妒妇手里,洒家就觉得死不瞑目起来!一时错了念头,逃走在江湖上,栖身于绿林中,想到恩相对我的厚待,心中常怀惭愧,静夜对孤灯,时觉苟且偷生,生不如死!”
四下里诸军听着杨志讲述之声,俱静默无哗。梁中书想到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婆娘,惭愧无地,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想对杨志叙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杨志把目光转向西门庆:“洒家如今虽然在二龙山安下身来,但想到恩相大恩难报,胸中常怀郁郁。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若不得快意恩仇,活着也没了趣味!四泉兄弟,你说是不是?”
西门庆大声道:“正是!”
杨志便深深叩首下去:“既然兄弟也说是,那么此处恩相落难之日,就是洒家报恩之时——敢请兄弟网开一面,且放梁大人一条生路吧!”
索超也随着杨志深深下拜:“西门庆哥哥开恩!”
西门庆跳起身来,板着脸在当地转来转去,却是一言不发。四下里诸军都是屏气息声,紧紧地盯着西门庆那不怒自威的身影,目不交睫。
杨志索超都是五体投地,静跪不动,看来西门庆不答应释放梁中书,他们就不起来了。
万众俱寂的沉默中,却听西门庆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来回踅摸的步伐突然定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