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拔并不是一个城府深沉的人,但这时候却说出了一句令人云里雾里的话来:“征服?还是牵制?嘿嘿……也是征服,也是牵制。但总而言之,我们不会就这样退去的。”
柴荣琢磨着石拔的话,好一会,才道:“如果都督意在漠北的话……那么,俘虏便不能杀。拔野更不能杀。漠北之大,东西万里,南北数千里,而且不像中原,每一州县都有中心城镇可寻。在中原,或者在河中,我们可以沿途推进,占据一座城镇,离胜利便近一分。但在漠北,敌人败了可以逃,等我们走了,他们又可以回来。而我们的兵力,是不可能占领所有经过的土地的,所以我们就算已经打过了九千九百里里土地,只剩下最后一百里,也可能是毫无战绩可言的。不到杀光漠北所有人,或者征服漠北的人心,是算不得结束的。”
对柴荣说的话,石拔很明白。漠北牧民所组成的骑兵部队,他们本来就大漠草原间生活,打仗的时候就打仗,不打仗的时候就放牧,这一点让他们在漠北几乎有着随遇可安的战略机动力,唐军要打一两场胜仗容易,但要占领漠北,那就难了。
柴荣继续道:“前几日,虽然我们打了一个胜仗,但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如果契丹人听到了都督的名头,全部都化整为零躲了起来,那我们根本就奈何不了他们。漠北没有长安,也没有中原,他们根本就不担心暂时失去土地。”
石拔点头道:“不错,就算是契丹西北招讨使司所在地镇州,如果我们逼近而契丹对我有没胜算的话,他们也可以随时放弃的。”
“但只要我们一离开,他们又将卷土重来,这样两个来回,冬天就到了——冬天一到而我们还没有击败他们主力的话,那我们就完了。”
“那你认为……”石拔道:“我们该怎么做?不占土地,而设法杀光漠北所有的人?消灭他们所有的部落?”他问完这句话,眼睛便盯着柴荣的眼睛,要看他如何回答。
柴荣竟未有多少迟疑,便道:“漠北的人,是杀不光的。就算这次我们武力得胜,杀他个尸积如山、血流漂杵,但漠北仍然无法征服。”
“为什么?”石拔再一次问。
“因为漠北最大的问题,不是武力强弱的问题,而是过日子的问题。”
柴荣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叫石拔真正感到诧异了:“过……过日子?”
帐篷之中,一个是举世闻名的猛将,一个是新近崛起的小将,两个人在这战场前线讨论军略,忽然冒出“过日子”一语,无论是谁都会感到不伦不类。
但柴荣却没有因为石拔的诧异而畏缩——显然他将要说的话是平素里经过反复思虑的,否则不敢在威严的上司面前如此信口开河。
“漠北最大的问题,就是过日子的问题。这里太穷了,太苦了,也太冷了。中原地方,就算是甘州肃州,幽州并州,水土也比这里好多了。更不用说长安、洛阳、成都、扬州那样的都会。”柴荣道:“从中原来的人,不管男女兵将,短期的战斗他们可以熬过,三两年也可以忍受,但是要长期驻扎,大家就觉得很难接受了。如果有选择的话,唐人不会有人自愿在这里生活下去。今天我们响应元帅的号召在此征战,那没问题,可等到战争结束,有几个兵将愿意在这里长期留守?就算我自己,也是希望回中原的。人心都是好逸恶劳,大部分将士,都会选择前往中原,或者龟兹这样的肥美之地,而不会愿意留在漠北过这苦寒日子。”
石拔听着柴荣的话,没有露出反感,但也没有点头,似乎只是听着。
“因此,唐人无法长期统治漠北,根本原因不是因为武力上无法征服,而是因为唐人不愿意在这里生活。就算我们今天靠着刀马将漠北斩尽杀绝,但然后呢?万里之地,不可能长期空旷,总会有人在这里繁衍生息的。今天我们将人杀绝了,若干年之后,仍然会有部落冒出来。更何况,从来没听过能将万里漠北的人种杀绝的。一旦杀之不绝,则我们今日之杀戮,必然埋下仇恨之种,引发百十年后胡人的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