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拖过一张官纸,蘸了一笔浓墨,随手写了几笔字,平声道:“这里不是清谈居,你也不再是家奴,我的私事不要轻易过问。”
话刚说完,手底下的字就写呲了。
捺画拖出去老长,一下子毁灭了字的骨架,张铎愤懑地将纸挪开,又拖过来另一张新的,却连纸镇也不用,心绪逐渐和纸上的褶拱,乱成一团。
他为什么不肯回琨华殿,无非是因他之前说了一句后悔也晚了的话——你这个人,朕不要了。”说得时候很是过瘾,现在无却在无以自控地隐隐地后悔,甚至于有些害怕。
如果她真的走了,他又会如何。
“宋怀玉。”
席银不在,宋怀玉自然是亲自守在东后堂外面,听到张铎传唤,忙应声进来。
“老奴在。”
张铎架着笔,他原本想问席银在什么地方,但又问不出口,索性冷言道:“去琨华殿,把席银带过来。”
宋怀玉看了一眼江沁,低头迟疑道:“陛下,内贵人……不在琨华殿。”
张铎的手不自觉地搓伤了写废的官纸,“去哪儿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句话时候,尾音在发颤抖,宋怀玉和江沁却都听出来了。“回……陛下,内贵人自行去了宫正司。”
“哪里?”
“宫正司,今儿辰时陛下走后,内贵人便离了琨华,陛下之前吩咐,不准阻拦她,奴等也就没有跟着。”
张铎没有出声,看着笔海混乱的影子,静静地听着他往下说。
“将才司正遣宫人过来给老奴传话,说内贵人……自己入了庭,述了自己抗旨不尊,的欺君罔上的罪。司正不敢擅自处置,所以让老奴请陛下示下。老奴见陛下在议军政,故……暂没有回禀告。”
张铎听他说完,慢慢松开捏纸的手。
那受了伤的纸,一点一点地重新舒展开,发出细碎如踩雪一般的声音。
与此同时,张铎觉得自己将才不自觉绷紧的筋肉和皮肤,也终于随着这些入耳的声音,克制地松弛下来。
诚然,她糊涂,有很多的事情想不明白,但好在,她没有逃走,没有就这样离开他。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洞悉了张铎内心,她此时选择了一种令他最不愿意施加给她的方式来自惩。
从前在这世上,张铎对肉(和谐)身的疼痛感最为冷漠,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被鞭笞,被撕咬,被棍杖加身,这些受苦之后的感知,不光是对强悍的胫骨的重塑,也是对一个人心魄的重铸。可是,他如今越来越不能面对,席银身上的那些开皮见肉的伤痕了。
她的眼泪,她受苦后蜷缩自保的模样,凌乱的头发,潮湿的破碎的衣衫,让“疼”这种知觉在他的人生之中具化出了形象。他曾是那样一个不屑于理解人身痛苦的人,但席银的存在,让他逐渐开始明白,纵然是他这样的人,也有对一个人,施与悲悯的可能。
“陛下,臣告退了。”
江沁适时地开了口,张铎没有出声,只是摆了摆手。
宋怀玉也趁着送江沁的这个当儿,跟着他一道走出来。
外面起了一曾薄薄的昏雾,宫人们提着宫灯从月台下行过,裙摆摇曳,步履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