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婴竟如此受宠,居然能享受王族公子们的待遇?
虽然那些公子也不是很想得到这样的优待。
尉缭放缓思绪,这样的话轻声道:“别的倒是不多,但自商鞅变法之后的走婚制度,隐隐又有抬头的趋势。前来官府登记婚约的男女有所降低。”
尉缭说完见嬴政没有丝毫动静。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傻,这种情情爱爱的事情拎出来说也没有什么教育意义。
尉缭垂眉思索,忽然想到来时路上听到的一个案例。
尉缭道:“前些日子,沛县出了一个颇有争议的盗窃案。有几名男子去一家农户行窃。本来被主法官判了群盗罪,其中一名男子不服。
他去衙门乞鞫时,男子声称他和那些人并非是一伙的,他只是倾慕那一家的女子,偷藏了女性的衣服,绝对算不上群盗罪,而且他也与那位女子相恋了。
他说在琅琊郡,陛下都对牛郎织女网开一面,这属于有实例,官府也应该参考这个情况,对他从轻发落。有不少黔首见女子确实喜爱这名男子,也支持这名男子,希望官府从轻发落。”
盗窃罪:一般就是罚钱,钱不够就去做徭役,用工钱抵扣。
群盗罪的性质截然不同,犯罪者不光在脸上刺青,还要斩去左脚脚趾,更严重的要被抓去做城旦。是仅次于谋反的最严厉的罪行。1
尉缭说完,嬴政看向了张婴,开口道:“阿婴认为官府会怎么判?”
“啊?应该是按秦律来判。”
张婴闻言有些纳闷,“法不容情呀,难道有官吏徇私枉法?”
“咳咳……”尉缭差点咳嗽出声,回想起公子寒战战兢兢的模样,再看张婴振振有词敢于反问的表情,他看张婴的眼神都透着诡异。
嬴政的目光落在赵文身上。
赵文心领神会地走出来,拱手行礼,看向张婴温声道:“婴小郎君,说得对也不对。自商鞅变法以来,你可知大秦的秦律为何每年都在变化吗?”
张婴迟疑了会,道:“莫非是韩非那句,不期修古,不法常可2。”
嬴政拿汤碗的手一顿。
不光嬴政疑惑,尉缭和张苍心底都发出惊呼,怪不得张婴会被陛下和长公子这般看重,小小年纪连对韩非的著作都有所了解么。
赵文道:“对。尤其在现在,六国余孽经常用秦律严苛来抨击大秦律令,所以御史、廷尉都很关注民众对秦律的认可度。
婴小郎君可知我大秦律是如何调整?是每年,各地郡县的秦吏们将一年中遇到的判案问题,黔首们对判案结果的支持、反对等数据统计交给御史,御史再在廷尉交流,再对秦法进行修改。
这一次的案件,法官一开始轻判了,但后面被其他不满的盗匪亲属也去去衙门乞鞫,才回归原判。
但这是一例,而且是群盗案,若以后单独作案的盗匪们有样学样,黔首们也因为故事有了怜悯心大规模支持或者反对某个律令,廷尉便有可能酌情修改。”
张婴大概明白扶苏的意思,同时也有些惊讶,传说中的暴秦居然也有倾听民声的一面。
他开口道:“所以你觉得牛郎织女这个故事不应该扩散出去,助长了某些不良习气?”
赵文又是一惊,没想到张婴会这么快意识到潜台词。
他将之前准备的腹稿都删了,先点了点头,然后感慨道:“小郎君果真聪慧。因为牛郎织女这则流言,有许多与秦律不符合却没有受罚的现象,如,牛郎盗窃不受罚,反而得了一位仙女做妻;仙女明明知晓对方盗窃,却隐瞒不报官,这按律是要与盗窃者论罪同处。
这些不像秦律,更像是旧楚律法,极有可能被六国余孽挑拨,又要说大秦秦律如何比不上旧楚了。”
张婴却觉得赵文的话有些上纲上线了。
他忍不住道:“可我编造了将近十来个版本的牛郎织女,那些故事里,有牛郎和织女终成眷属的,也有织女反杀牛郎的,牛郎和织女本是天上星宿下凡历劫的……这也能影响到黔首们的判断吗?”
赵文伸手指了下天,然后道:“小郎君,这大秦的秦吏、大商户、黔首们都不是傻子。像这样的流言蜚语,若无官方支持大力推动,十日内压根无法在大秦大肆传播。
大家都认为上面有所纵容,那么在判案时,部分秦吏自然会考量。”
赵文还有一句话没说,陛下明明很厌恶混乱的男女关系,之前给巴清立贞节牌坊,下令将春社男女活动禁止,甚至还说出“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的话。
可这一切在面对张婴的时候,全部无所谓,任由张婴踩踏试错。
张婴抿了抿唇,他认可赵文的分析,却不是很服气。
他下意识犟嘴道:“但我只是想卖个毛衣啊!”
一个做商户的,做点啥还得考虑黔首们精神文明建设不成?
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的尉缭和张苍也觉得赵文的话话有些苛责。
说到底,张婴六岁不到,以面面俱到的标准来要求他,有些过于严苛。
况且大秦讲究各司其职,张婴是臣之子又不是继承人,压根没必要这么去要求。
赵文也不知道要如何作答了,他偷偷地看向嬴政。
嬴政忽然道:“阿婴,你还记得当初说服朝臣从羌族购买羊毛时说的话吗?你说,羊毛羊线不只为利,是大秦与羌族合作的象征,政治的延续。”
“嗯,对啊。”
嬴政目光落在张婴不怎么高兴的小脸上。
他挥了挥手,张苍表情还有些愣,尉缭却立刻懂事地起身,知道嬴政是要说些私下的话进行教导了,他拱手告辞,张苍连忙起身,紧随其后。
等尉缭和张苍离开,赵文将厢房的大门关上。
嬴政起身,走过来戳了下张婴的眉心,道:“阿婴,你既然读过韩非的著作,应当知道术,那是驾御群臣、掌握政权、推行法令的策略和手段。
术主要用作作察觉、防止家仆家臣犯上作乱等,换言之便是掌控人心。
术这是必须的,但做事不能只讲究术。阿婴你做事一切以“利”出发,只求目的,不看过程,也不会思考后续有可能造成的后果,这样不行。”
张婴听得有些懵逼,道:“是,是吗?”
他不过是把21世纪的宣传方法改了改套用。怎么在他们的话语中变成了操心大师。
嬴政轻笑一声。
扶苏也在一旁认可地点头,补充道,《禁书》用的是人心,越禁越爱看的窥探欲。羌族的价格战也用的是人心,就连这次牛郎织女的不同版本,这依旧是针对不同受众群,不同类型的人而设置的故事,用的还是人心。
扶苏分析了一遍,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补充了句,上一个如此善用人心的还是吕不韦。
张婴立刻警觉,向扶苏做出憨憨的的笑容道:“阿兄,阿婴不知道啦,真的没有想那么多。”
“扶苏,阿婴与吕相不同。”嬴政摇了摇头,声音透着轻蔑,“会想到用嫪毐挡祸,算什么术。吕相更类商贾,着重当前。”
扶苏一顿,涉及上一辈宫廷内事,不好开口。
张婴倒是双眸一闪,再说点,仲父,这算是一手八卦啊。
“阿婴。”嬴政冷不丁来一句,“天生的上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