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私库里的东西一部分是当年的嫁妆,一部分是这几十年来的积攒,例如每年过寿收到的礼,当年老国公在时荣国府还很显赫,自然也少不了底下的人孝敬,再有就是陆续从府里的公中库房搬走的好东西。
若是有那么一两件赝品掺杂其中也就罢了,再是见多识广的人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可这回拿出来的那批物件里头竟有半数都是赝品,这样的占比实在是大到过分夸张,任谁都能看出里头的猫腻儿。
老太太当时就气得直打哆嗦,等满心焦虑的将户部的人送走后,就忙不迭派人开了库房一件一件去查,全家上下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等待着检查结果,个个脸上表情都不大好看,大房二房的人互相看着对方都跟看杀父仇人似的,恨不得用眼神杀死对方,只是因着结果还没出来,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大范围遭了贼,故而只还忍着罢了。
因着库房东西太多,老太太特意从外头请了十来个专门做古董生意的来帮忙鉴定,这些老师傅又还每人都带着两三个徒弟,这么一群人愣是忙活到深夜才总算是清点完毕,出来的结果不算太遭,但却也很不乐观。
“这些都是师傅们一致鉴定为赝品的,共计二十七件。”
贾母的脸都青了,哆嗦了半晌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贾赦当即一蹦三尺高,指着鸳鸯的鼻子就发难,“好你个贱蹄子!都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老太太信任你才将私库钥匙交给你保管,你可好,竟敢监守自盗!我这就绑了你去见官!”说着就要上前拿人。
鸳鸯小脸儿一白,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贾母跟前,“老太太明察啊!奴婢伺候老太太这么多年,向来对老太太忠心耿耿,就是借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万万不敢干这种事啊!”
“你还敢狡辩!”贾赦气急败坏的骂道:“私库钥匙是在你手里的,不是你干的难道是老太太自己干的?老太太这么多年待你犹如亲孙女,你却背着她老人家做出这种事来,你可真真是丧良心了!”
“好了!”贾母头疼的呵斥了一声,她倒是不信鸳鸯会干这种事,但是钥匙是鸳鸯保管的也没错,于是就问道:“可曾有旁人动过钥匙?”
“绝对没有!每每老太太吩咐取什么东西都是奴婢亲自去取的,绝不曾叫旁人沾手过。”鸳鸯连连摇头,又说道:“清点出来的这些东西奴婢仔细对过册子了,都是……都是原本公中库房的东西……”
“公中库房的东西怎会到老太太的私库里?”贾赦愕然。
贾母噎了一瞬,神情有些不自然。
贾政皱着眉说道:“大哥,你是否弄错了重点?老太太瞧着什么东西喜欢拿了去收着也并非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总归都是自己家里的东西,也还在自家人手里,如今最重要的是为何公中库房的这批东西会变成赝品,以及公中库房其余的东西是否也被调换了。”
“老二说的很是。”又骂贾赦,“你个眼皮子浅的东西。”
贾赦嗤笑一声,他不敢针对老太太,但自己的弟弟还是能够骂的,“你可就少在这里装模作样吧,老太太的私库要如何处置全凭她自个儿愿意,跟公中的东西可不一样,就凭老太太溺爱宝玉那个劲儿,还能留下几个铜板给咱们大房?这事儿总归是你们二房得利,你自然是不在意老太太怎么倒腾了,虚伪小人!伪君子!”
他这人平日里惯是醉生梦死,脑子也不好用,糊涂起来叫人想骂都不知从何骂起,只一旦牵扯到这些个黄白之物,那可就格外敏感了,说起话来也是一针见血。
贾政被他骂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恼,有心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一时间压根儿就没想到将来分家产这档子事儿上去,可眼下贾赦这么一点破,他也无法反驳了,老太太的偏心他心里自是清楚的。
“够了!”贾母铁青着脸瞪着贾赦,“东西是我拿的又如何?你有何不满?你现在是继承荣府了,可了不得了,防着你亲娘也跟防贼似的?若你这个荣府当家人觉得我这老婆子拿不得这府里的东西,不如去击鼓鸣冤状告我偷窃!”
这话可就诛心了。
贾赦顿时就老脸一白,连道不敢。
这时,王夫人突然开口说道:“公中财物向来是由当家奶奶管着的……”
众人下意识看向王熙凤,这些年她才是府里的当家奶奶。
就连贾赦和邢夫人看向王熙凤的眼神都有些怀疑,毕竟这个儿媳妇也惯是个贪财重利的性子,能干出这种事儿可一点儿也不稀奇。
王熙凤却是一脸愕然,愣在了原地,仿佛是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己会被怀疑上,等反应过来后当即就喊起了冤,“这几年是我管着府里没错,可那公中库房的钥匙向来是在姑妈你的手里捏着的,平日里我想要取个什么东西都得叫周瑞家的去开库房,那钥匙我竟连碰都是没资格碰的,我上哪儿能有机会去干这档子事儿啊!”
王夫人皱了皱眉,还未等她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贾琏一拍大腿跳了起来。
“我知道了,定是周瑞家的干的!”
王夫人顿时眼皮子一跳,沉着脸斥道:“没凭没据的事可不敢胡说!”
邢夫人就呵呵一笑,阴阳怪气道:“你方才不还暗指琏儿媳妇呢?怎么着你有凭据?”
“我哪里就是暗指琏儿媳妇了?琏儿媳妇是我的内侄女,我坑害她作甚?我不过是随口说了那么一嘴,并非有意说道谁。”
贾母看看王夫人,又看看王熙凤,神情莫测,“琏儿你说是周瑞家的,可有何证据?”
“老太太……”王夫人才喊了一声,就被老太太那一记冷眼给瞪了回来。
贾琏就说道:“方才我媳妇也说了,钥匙向来在二太太手里捏着,除了二太太便只有周瑞家的能开库房,可巧,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却是做古董买卖的,店里素来真假参半着卖,我也见过几回他店里的赝品,仿的尤为逼真,若非那经验老到的老师傅都很难辨出真假。”
这着实让人不得不起疑了。
贾母看向王夫人的眼神愈发犀利起来。
“好哇!原来家贼在这儿呢!”贾赦冷笑连连。
邢夫人啐她,“亏得你还有脸贼喊捉贼!速速将东西都交出来,若是没了就折银子还上,这里头可还有我们大房的一份呢,你休想全占了!”
显然,大家都觉得这是王夫人在背后指使的。
贾政素来要脸,当即恼羞成怒,猛地起身就给了王夫人一巴掌,“我是短了你的吃还是短了你的用,你竟去做贼!可真真是羞煞人也!羞煞人也!”
“老爷!”王夫人捂着脸,哭道:“不是我干的啊!当真不是我干的!”
沉默了许久的贾母这时终于开了口,“一切不过都是猜测罢了,尚未真凭实据,也不能断定就是她干的,老二你且莫激动。”
这态度可就有些意思了。
贾赦顿时就垮了脸,“老太太这是要包庇她?”
“什么包庇不包庇的?我说错了不成?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周瑞家的干的?退一步来说纵然真是周瑞家的干的,又凭什么就说是她指使的?”说句心里话,贾母对这个二儿媳妇很不满意,但谁让宝玉和娘娘都是她生的呢,她的名声还是得保住才行。
“要证据还不容易?拿了周瑞家的严刑拷打便是了!”
“胡闹!”贾母怒斥,“没影儿的事如何能绑人?还想动私刑?传了出去咱们家成什么了?如今娘娘正是得宠的时候,宫里宫外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家,万一叫人抓着把柄捅到圣上跟前,哪个能得了好去?”
话说起来的确是这么个理儿,但却也不乏有抬出贤妃压大房低头的意思。
果然,此话一出贾赦就蔫儿了下去,脸上表情仍是忿忿不平,却再不敢多说什么了。
邢夫人也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上了嘴。
一个宠妃娘娘,他们是真不敢得罪。
见此情形,王夫人心中甚为得意。
孰料,王熙凤却跳了出来,“咱们不拿人不动私刑,自己查抄自己家总是可以的吧?无论如何这事儿也得给大伙儿一个交代,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损失这样一大笔财产!究竟跟姑妈和周瑞家的有没有关系,只派人搜一搜就知了,许是还有些未来得及出手的也不一定,又或是平白无故多了一笔说不清缘由的钱财……”
王夫人才落下去的心又瞬间高高提了起来,脱口而出,“不成!我是荣府二太太,如何能被人查抄住处?我还要不要做人了?娘娘和宝玉还要不要做人了?”
这副模样,显而易见透露出几分心虚。
贾政气得直喘粗气,瞪着王夫人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吃了她似的。
贾母却不满的看了王熙凤一眼,“你也愈发胡闹起来!这事儿无论是谁干的,总不过是家贼,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非要闹得沸沸扬扬传得人尽皆知不成?咱们荣府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巧姐儿还有你肚子里这个,将来走出去还不得叫人笑话。”
“正是为了他们,我才坚决不同意这般稀里糊涂了事啊!”王熙凤抹了抹眼泪,哭道:“方才姑妈也说了,公中财物向来是当家奶奶管着的,若是这回不查个明白,我这个当家奶奶可真就要变成那窃贼了!为了我自个儿的清白,也是为了巧姐儿和肚子里这孩子的将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同意和稀泥!周瑞家的住处、姑妈的住处还有我那院子,都查!好叫大伙儿都睁大眼睛瞧瞧,究竟谁才是家贼!”
王夫人忙道:“也没人说是你……”
“姑妈方才不是还引着旁人怀疑我呢?这会儿又坚决不肯叫人查,难不成当真是做贼心虚了?”
“你!”王夫人又惊又怒,还有些纳闷儿,不知这王熙凤是吃错了什么药,竟是要跟她撕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