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再互相介绍,而成了对刘承宗介绍自己。
“小人李千龙,榆林镇从军两年,天启六年归家做了驿卒,将军抢驿站,说能让爹娘吃饱,现塘骑二队一什掌令。”
“属下齐云象,固原营左哨二司杀手,朝廷不发饷钱,没饿死我,可我娘饿瞎了眼上吊了,婆姨饿得带娃娃改嫁了,我知道朝廷没钱。”
齐云象说起这些时,望向李卑的眼神让人害怕:“可我家都没人了还怕啥嘛……现前哨后队五什掌令,将军啥时候打到固原去,我给老娘遗骨请出来,弄个棺椁再放下去。”
“该我了,属下金谱,右哨左队三什掌令,从前是榆林镇路将军家丁选锋,将军尸首是我送回老家的,送回去安葬后也不知该去哪,留在榆林吃不饱,也确实不想给朝廷当兵了。”
金谱很爱笑,只是这会笑得很苦涩,小心翼翼看了刘承宗一眼,道:“将军,其实不是我们打不过你,我们整天吃半饱受训打仗,出兵却要先抢百姓粮食。”
待刘承宗点头,没露出生气的神色,他才敢接着说道:“后来我往南走,遇上固原来的杨百总,就又投到将军麾下,我觉得这就是命,老天爷不让我当顺民。”
刘承宗笑道:“这也是缘分。”
本来都把你放走,你自己安葬了将军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最后一个开口的掌令官,言语里有几分愧疚:“我叫郑虎,是李将军的兵,精兵,二百骑把老回回从黄龙山撵到口外。”
刘承宗一直在观察李卑,先前几人,不论李千龙、齐云象还是金谱,李卑眼中都有同情哀伤之色,直到这郑虎开口,李卑满眼愤怒,挣扎要站起来,被身后家丁按住了。
郑虎看他这样也很害怕,但终究此一时彼一时了,还是说道:“李将军待我们好,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我们吃多少他就吃多少,有时东西少,一只鸡不够队伍分,他就不吃,分给操练最好的或最瘦弱的兵。”
“可将军,吃不饱啊,我们宁可你多吃点,你吃撑,吃一碗倒两碗,让我们吃饱。”
郑虎叹了口气,心中似有万千言语,却啥都说不出:“打老回回,吃过几天饱饭,带回去那么多死马,让榆林的长官们抢走,战利都上交了,说发下来;斩获的首级饷银,也说后面发下来,都没有,就给了些官职,几个官职不够弟兄们当饭吃。”
“我知道将军好,将军跑了我也跑,可将军没跑出去,让马把总自己跑了,我们怎么办?死,容易,我们弟兄没了兵器甲胄,都准备等贼人拿刀过来就拼,拼一场。”
郑虎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换了坐姿,五大三粗的汉子把脑袋埋在膝盖里,再抬起头带着脸上泪痕与哭腔朝李卑喊道:“可他们端着粥来了啊!啊!”
李卑的挣扎停了。
就像被郑虎嚎啕大哭抽走了脊梁。
起初不知谁被他的哭声勾起思绪,刘承宗听见身侧另一边的篝火旁也有人在低声啜泣。
后来哭诉声越来越多,以至此起彼伏。
饥饿,似乎成了榆林、固原两镇边军共同的痛苦记忆。
“你们李将军没做错什么,他做的事都对,别怪他;他也不会怪你们。”
刘承宗拍拍李卑,又跨过火盆安抚郑虎,才对几人道:“我叫刘承宗,你们都知道,但你们不知道我在天启元年就是秀才了,那年我多大?我是延安府最小的秀才,神童。”
“我大在儒学做过训导,在米脂做过典史,后来在延安府做税官,收不上税被下狱了,百姓都穷啊,怪得了谁?我没法考举人,跟我哥去考武举,半路被撵出来,跑到榆林镇当兵。”
“从当兵到归家,没领着过军饷,饿得很,但我可没想过要反,最后是堡里没吃的,被放出来了,放出来我回家,家里饿不着我,我们全家都吃过朝廷的禄米啊,谁反了我们也不能反,对吧?”
“北边村子遭贼,延安卫千户到山里讹粮,要了一千五百顿干粮,给他凑啊,他拿着我们的粮食,跑到北边,让贼子把老百姓脑袋割了,拿回去换功勋。”
“诶,别哭了,你们是不是打过个抢王庄的虎将?”
听刘承宗这么问,郑虎止住哭声,还是委屈的上气不接下气,点点头:“甘泉,我们追了他一百七十里。”
“你们杀错人了,那个虎将是我,饥民冲进我家的山里,坏了我们的田地,俘虏说那边有个王庄很富裕,那会我还是没想反,只想抢点粮,让族人活下去,可你们猜如何?”
刘承宗环顾周围,就连李卑都不自觉用眼神看着他,见他望来,又瞥到一边。
郑虎和李卑都傻了,杀错人了?
刘承宗笑出一声,对左右道:“沿途村庄俱是无比破败,现在延安府的村子,还有人住的,都不是靠近小溪、就是靠近河流,即便如此也只是混个温饱而已。”
“那个王庄不一样,这几天我就没见过那么肥的田,我一直以为西川河断流了,到那才知道,是王庄筑坝,把河水拦住了,打破王庄,你们知道有多少粮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