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出足够远的距离后,独自坐在飞辇宝座上、一直垂首思索着什么的佘宴白抬起头,狭长的眼眸因先前哭过,而显得波光潋滟,浓密的眼睫湿漉漉的,好似湖岸边的青草,眼尾则泛起一片好看的红晕,似朝霞吻过留下的暧昧痕迹。
然而他的神情却有种超乎寻常的冷静,与他湿红的眉眼应当表露出的情绪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十分割裂,宛若身体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神魂却先一步恢复了平静。
佘宴白斜睨了眼坐在他脚边阶上的孔玉,四目相对的刹那,凭借多年相处养成的默契,孔玉会意,当即起身高声道,“停下,我等在此旁观剑尊渡劫后再走。”
此言一出,七只衔灵鸟立即调转方向,然后悬停在空中,以一种缓慢而规律的速度扇动翅膀。
其余鸟妖们跟着默默转头,遥望着劫雷之下岌岌可危的问仙城,与先前人修的想法一般,他们也想要看一看人族那赫赫有名的剑尊最终是何下场。
而底下奔跑着的猛兽闻声骤然停下,却是你撞我我撞你,一时间格外混乱,不时有被踩到的猛兽发出怒吼,惹得上方的鸟妖看得直笑,又纷纷在孔玉的一声“噤声”中迅速安静了下来,无一妖敢不从。
胖乎乎的小蛇崽紧紧地贴在佘宴白的脖子上,完完全全地挡住了敖夜留下的掐痕。而小脑袋则藏在他的头发里,小声道,“爹爹,阿爹坏,眠眠不喜欢阿爹了……眠眠下次还咬他!”
“嗯……”佘宴白伸手摸上眠眠背部的鳞片,用指腹温柔地一下下抚摸着,以安抚受到惊吓的小蛇崽。
须臾之后,小蛇崽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凑到佘宴白耳边,小声地问道,“爹爹,他真的是阿爹吗?”
眠眠金灿灿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期待,显然他嘴上说着不喜欢了,心里却一直挂念着敖夜。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谁知道呢……”佘宴白往后一靠,意味不明的视线穿透帷幔,一直落到问仙城中那站得笔直的高大男人身上。
他抬了抬脚,犹未解下的锁链哗啦作响,声音落在孔玉耳里,听着好似催命符。
孔玉立刻变了脸色,白着一张艳丽的小脸,抖着手摸上佘宴白的脚腕,小心翼翼地解下脚镣,然后脸上扬起一抹讨好的笑容,“公子,我都是按照您的吩咐行事,咱事前说好了的,您不能回头收拾我……”
佘宴白这会没心情收拾他,搭在宝座扶手的手一敲,孔玉求饶的声音便愈来愈小,最后闭了嘴,苦着脸,眼前似乎已然浮现出日后他挨揍的景象了。
佘宴白在他心里如父,一向又敬又爱又怕,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在他头上放肆,这戏可不就演过头了么……过瘾是过瘾,可现在心里止不住的后怕啊。
“叶白……”佘宴白目光悠远,不禁喃喃道,“孔玉,你说一个没有灵根、已经死了的凡人缘何会出现在上界,还在短短时间内修为就濒临渡劫期?而我刚好想引出屠龙者,他就恰好出现了,呵。”
于凡间时,他不止一次探查过敖夜的身体,然而皆未发现过异样,就是一具强健而普通的凡人身体而已。
不,他体内有那古怪而强大的气息!也是了,若只是普通凡人,缘何会有那对他而言远超疗伤圣品的气息!乃至后来,他想抹除敖夜脑海中关于他的记忆,以他半仙的神识竟也失败了。
而就这么明显得教人不得不怀疑的异样,他竟草草放下,一直没有深究!直至今日,他才恍然大悟,发觉不对!
咔嚓一声,扶手被佘宴白捏碎,手一张,稀碎的粉末便被风吹起,顺着帷幔的缝隙消失于空中。
孔玉心中一凛,抬头望向佘宴白,正色道,“您怀疑他有问题?莫非他是屠龙者为您精心设下的局?”
他跟随佘宴白多年,不止一次见过与神龙相貌相仿的人,本以为“叶白”的出现要么是巧合,要么是圈套。
但此刻看佘宴白的表现,似乎“叶白”就是他曾远远看过一次的、当时还是下界东秦国太子的敖夜——也就是眠眠的另一个父亲。
佘宴白闭了闭眼,识海中浮现出在下界所经历的一幕幕,叹道,“起码在下界的时候,他应当与屠龙者毫无干系。毕竟我会下界,是因为从扶离叔叔那得知可向有缘人讨封化龙,之所以会遇见他,也是扶离叔叔给的圆盘指引……”
扶离?又是扶离!
他猛地睁开眼,陡然惊醒,搭在扶手的手不自觉用力,几乎要将其捏碎。
佘宴白抬头往了眼风卷云涌的天空,心下一沉。
或许,他不是入了屠龙者布下的陷阱,而是不知不觉中主动踏入了某人筹划多年的局!
看来他与敖夜的遇见,并非偶然,那么敖夜呢,他在这场局中所扮演的角色又是什么?
佘宴白的神情忽然变得极冷,周身的气势节节拔升。
眠眠虽然小,但并非凡间顽童,一向知道什么时候能打扰爹爹,什么时候要乖乖的。
然而这会感受到佘宴白剧烈动荡的心绪,他想了想,不发声,只学着佘宴白以前安抚他的动作,用尾巴尖一下下地顺着他的后颈,因着力道掌握的不好,动作忽轻忽重。
佘宴白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然后反手摸到脖颈后不安分的小尾巴,轻轻地捏了一下。
“呜。”
眠眠身子一僵,不敢乱动了,假装自己只是一条假蛇。只可惜相较于佘宴白而言,他一身鳞片很是温润,以致于被他圈住的脖子,竟比别处暖了些。
“公子,冷静。”
飞辇虽布了结界,但孔玉怕他继续这样下去,气势会震破结界,从而引起飞辇外众妖的怀疑,便扯了扯他的衣袖,出言提醒。
“依您的意思,莫非他入上界后便有了问题?”
佘宴白收起周身的气势,尽量冷静道,“当年我醒来得知他的死讯后,曾用过一些法子卜算他的生死与魂魄是否仍徘徊在人世,可结果都一样——敖夜已死,魂魄不在。但事实上,他不仅好好地活在世间,还改名换姓成了修者!甚至我在今日前还曾偶遇过他两次,但我却一次都没有认出他!”
就连今日,也是在敖夜认出他后主动解开身上的伪装揭下面具,他才忽然认出!
明明他们曾朝夕相处、同床共枕,怎么就相见不相识了呢?
佘宴白突然有些头疼,只因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有某个存在蒙蔽了他的感知,甚至极有可能在他百年前初下凡间的时候就开始了!
而能办到这件事的,佘宴白只能想到一个令人不敢想的存在——只是他不明白,那个存在为何要这样做?
孔玉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却想岔了,只当敖夜当初是被屠龙者发现后藏了起来,留着日后利用他来对付佘宴白。
一时间他识海中翻江倒海,那些关于挽云峰、叶修竹和敖夜等人的讯息都浮现了出来。
“此前我只命人简单查了下‘叶白’,他是被挽云峰峰主叶修竹突然带回剑宗并不顾剑宗上下的疑惑直接收为了亲传弟子。他曾对外宣称,闭关时偶有所感,才会下界将其收为徒弟……”顿了下,孔玉接着道,“但您也知道,那些个人修大宗门里,能使用界门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叶修竹乃一峰之主,完全有资格得知剑宗所掌握的召唤界门的咒语。”
而这意味着,如果叶修竹真的有问题,他完全有可能在东秦国破之际下界带走敖夜。甚至是将寒香珠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入南昭国的珍宝之中,再偶然教人发现,并将其大肆宣扬,令远在东秦的敖夜得知。
佘宴白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上次星罗城外的上古秘境出现,你曾说林逐风去过,那么他完全有可能得到一些寒香玉。但以他的身份,应当无法召唤出剑宗的界门。且那之后没多久他就入了魔……后来叶修竹便成了挽云峰的峰主,声名鹊起,风头一时无两。但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却在收了个天赋过人的徒弟后,莫名就走起了下坡路,呵。”
至于什么闭关时出了岔子的借口,他自是不信的,真出了岔子,下场要么入魔要么重伤。但未入魔,只修为不进反退、境界有跌落之象且用了七十年都未好转的修者,他也只听说过叶修竹一人而已!
叶修竹的身体许是真的出了问题,但原因绝非对外说的那么简单。
“若叶修竹就是屠龙者,或是那屠龙者推出来的挡箭牌,他们想对付您,何苦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公子,我觉得他收敖夜为徒,恐怕还有别的目的。”孔玉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
而这一点也是佘宴白好奇的地方,屠龙者绝无可能对一个长得像神龙的人心有好感,留着敖夜除了想对付他以外,只可能是有利可图。
至于这个“利”是什么,佘宴白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目前来看,叶修竹的嫌疑很大,你日后重点查他。若是依然什么都查不出,不妨给他找点麻烦,逼他出手。”佘宴白冷笑道,“你动手时注意拿捏好分寸,免得叶修竹当真无辜。”
那最后一个屠龙者格外狡猾,他不得不谨慎行事,以免错杀挡箭牌,而放跑了真正的大鱼。好不容易才有了线索,一旦错失,恐怕再想抓住那人就难了。
孔玉正欲应下,忽然听到一阵轰隆巨响,转头看去,竟是劫雷反常地齐齐落下,似乎要将下方的一切皆摧毁。
紫色的雷光将问仙城完全包裹住,他只注视了一会儿便觉双目胃痛,不由得移开视线。
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孔玉一仰头便看到佘宴白蹙着眉凝望着问仙城,本已干涸的眼睛渐渐又盈满了泪,不知是因心中情绪,还是单纯因那雷光太过刺目。
孔玉张了张嘴,想出言安慰,却又担忧打扰到他,便把嘴巴合上。
他不喜欢敖夜这个突然出现,比他与佘宴白更亲密的男人。但也是因为他,才有了眠眠,于是心底的敌意便日渐散去。时至今日,他仍然不喜敖夜,但却希望这死而复生的人能从雷劫中活下来。
如此,眠眠才能没了遗憾,而佘宴白,想来也会比之前开心些。
“爹爹不怕。”眠眠扭了扭身子,把嘴巴凑到佘宴白耳边,以一种非常小的声音说道,“扶离爷爷会保佑阿爹……嗯,那个坏人的。”
佘宴白转过头,垂眸望着满眼都是他的眠眠,眼睛一眨,里头的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了下来。非他脆弱不堪,实在是先前服用的丹药效果太强。
然而眠眠不知道,看见爹爹流泪顿时心疼坏了,肥嘟嘟的身子往上一窜,努力用鳞片蹭掉佘宴白脸上的泪,还不停地安慰道,“不哭,不哭,只要阿爹有一口气在,眠眠就能救阿爹,眠眠肚子里有珠子,可以都给阿爹吃……”
“他若死了,我就给你换个爹,一天换一个。”佘宴白施了法诀,清去脸上的泪渍,只余泛红的眼眶。
“啊?”眠眠呆住,待发现佘宴白眼底的认真后,突然有些慌,忙伸着胖脑袋去看问仙城里敖夜的情况。
与旁人不同,那紫色雷光挡不住他的视线。眠眠看了一会儿,便放下了心,长吁一口气,喃喃道,“阿爹活着呢,还好,还好……”
佘宴白瞥了眠眠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但心底的担忧却稍微散去了一些。
他家小蛇崽似乎很不简单,不仅知道很多事情,还有着一些奇怪的能力。
就是不知道,眠眠的这些奇异之处是天生如此,还是来源于他另一个看似普通实则不一般的父亲。
良久之后,狂风停歇,劫云缓缓散去,隐约有日光穿透乌黑的云缝投射下来。问仙城已然成了一堆灰烬,紫色雷光中逐渐淡去,显露出黑衣剑修的身影。
佘宴白紧绷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先前与敖夜相拥的那一刻,虽然他的身体与感知已然告诉他那就是他熟悉的阿夜。但有那么一刻,他曾怀疑过或许他是屠龙者所伪装成的赝品,又或者是一具精心仿照敖夜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