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九三○年

鲁迅书信 鲁迅 7495 字 2022-10-17

以译书维持生计,现在是不可能的事。上海秽区,千奇百怪,译者作者,往往为书贾所诳,除非你也是流氓。加以战争及经济关系,书业也颇凋零,故译著者并蒙影响。预定译本,成后收受,现已无此种地方,即有亦不可靠。我因经验,与书坊交涉,有时用律师或合同,然仍不可靠也。

青木正〔1〕儿的《明清戏曲史》,我曾一看,确是好的。但此种大部,我所知道的书局,没有能收受的地方。此地的新书坊,大都以营利(而且要速的)为目的,他们所出,是稿费廉的小书。

我近来不编杂志;仍居上海,报载为燕京大学教授,全系谣言。

迅上九月三日〔1〕《明清戏曲史》即《中国近世戏曲史》,一九三○年京都弘文堂书房出版。

3009032致孙用孙用先生:来信收到。近年以来,北新书局与我日见疏远,因为种种事情,冲突之〔1〕处颇不少。先生之稿,可否稍待再看,因为我如去催,那对付法是相同的,前例已有多次了。

《勇敢的约翰》先亦已有书局〔2〕愿出版,我因将原书拆开,豫备去制图,而对方后来态度颇不热心(上海书局,常常千变万化),我恐交稿以后,又如石沈大海,便作罢。但由我看来,先生的译文是很费力的,为赌气起见,想自行设法,印一千部给大家看看。但既将自主印刷,则又颇想插以更好的图,于是托在德之友人〔3〕,转托匈牙利留学生,买一插画本,但至今尚无复信,有否未可知。

先生不知可否从另一方面,即托在匈之世界语会〔4〕员,也去购买?

如两面不得,那就只好仍用世界语译本的图了。

所以那一本原书,虽已拆开,却无损伤。先生如仅怕遗失,则我可负责保存。如需用,则当寄上,印时再说。仍希见复遵行也。

迅启上九月三日

注释:

〔1〕指《异香集》。

〔2〕书局指春潮书局。

〔3〕在德之友人指徐诗荃,当时在德国留学。参看350817信注〔1〕。

〔4〕世界语会即全球世界语协会,一九○八年四月成立于日内瓦。

300920致曹靖华〔1〕究》〔2〕上,此刊物亦又停顿,故后半未译〔3〕,但很难懂,看的人怕不多。车氏〔4〕及毕林斯基〔5〕,中国近来只有少数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译书的霍乱症,现在又好了一点,因为当局不管好坏,一味力加迫压,译者及出版者见此种书籍之销行,发生困难,便去弄别的省力而可以赚钱的东西了。现已在查缉自由运动发起人"堕落文人"鲁迅等五十一人〔6〕,听说连译作(也许连信件)也都在邮局暗中扣住,所以有一些人,就赶紧拨转马头,离开惟恐不速,于是翻译界也就清净起来,其实这倒是好的。

至于这里的新的文艺运动,先前原不过一种空喊,并无成绩,现在则连空喊也没有了。新的文人,都是一转眼间,忽而化为无产文学家的人,现又消沈下去,我看此辈于新文学大有害处,只有提出这一个名目来,使大家注意了之功,是不可没的。而别一方面,则乌烟瘴气的团体乘势而〔7〕起,有的是意太利式,有的是法兰西派〔8〕,但仍然毫无创作,他们的惟一的长处,是在暗示有力者,说某某的作品是收受卢布所致。我先前总以为文学者是用手和脑的,现在才知道有一些人,是用鼻子的了。

你的女儿的情形,倘不经西医诊断,恐怕是很难疗治的。既然不傻不痴,而到五六岁还不能说话,也许是耳内有病,因为她听不见,所以无从模仿,至于不能走,则是"软骨病"也未可知。打针毫无用处,海参中国虽算是补品,其实是效力很少(不过和吃鱼虾相仿彿),婴儿自己药片〔9〕有点效,但以小病症为限。

不过另外此刻也没有法子,所以今天买了一打药片,两斤海参,托先施公司〔10〕去寄,这公司有邮寄部,代办一切,甚便当的。不料他说罗山〔11〕不通邮寄包裹,已有半年多了,再过两星期,也许会通(不知何故),因此这一包就搁在公司里,须过两星期再看。

过两星期后,我当再去问一声。

这里冷起来了。我也老下去了,前几天有几个朋友给我做了一回五十岁的纪念〔12〕,其实是活了五十年,成绩毫无,我惟希望就是在文艺界,也有许多新的青年起来。

再谈罢,此祝安吉。

弟周豫才启九月二十日(通讯地址仍旧)

注释:

〔1〕此信前半已遗失。

曹靖华,原名联亚,又曾用亚丹、郑汝珍等名,河南卢氏人,翻译家,未名社成员。早年曾在苏联留学和工作。一九二二年回国。大革命失败后再次去苏,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列宁格勒东方学院及列宁格勒国立大学任教,曾经常为鲁迅在苏联收集报刊书籍及木刻作品。一九三三年秋回国后,在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中国大学等校任教。译有长篇小说《铁流》、短篇小说集《烟袋》等多种。

〔2〕即《文艺研究》。

〔3〕后半未译指普列汉诺夫(ΓbПЛexahoВ,1856--1918)作《车勒芮绥夫斯基的文学观》的后半部。前半部载《文艺研究》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年二月十五日)。

〔4〕车氏指车勒芮绥夫斯基,通译车尔尼雪夫斯基(hΓЧehЬШeВcknn,1828--1889),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文学批评家、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怎么办》、评论《艺术对现实的美学关系》等。

〔5〕毕林斯基(bΓБeЛnhcknn,1811--1848)通译别林斯基,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文学批评家。著有《文学的幻想》、《给果戈理的信》、《论普希金的作品》等。

〔6〕查缉自由运动发起人鲁迅等"自由运动",指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国民党《浙江党务》第八十四期(一九三○年四月五日)有查禁《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宣言》的记载;又,国民党《中央党务月刊》第二十八期(一九三○年十一月)所载中央执行委员会宣传部三月至五月工作报告中也曾说:"关于该项团体活动之情形及主持人名单,均经本部先后呈请常会函国府令饬上海及各省市查封其机关并通缉其主持人在案"等等。

〔7〕意太利式当时意大利正在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党统治之下。意大利式的团体,意即法西斯式的团体,这里指一九三○年在上海出现的"民族主义文学"派。

〔8〕法兰西派指新月派。他们经常标榜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提出的人权、民主、自由等口号。

〔9〕婴儿自己药片当时一种成药的名称。

〔10〕先施公司当时上海的一家大百货公司。

〔11〕罗山河南罗山县,曹靖华夫人尚佩秋的家乡。一九三○年五月至十月,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在河南一带发生军阀战争,战区邮寄业务被迫暂停。

〔12〕五十岁的纪念九月二十五日为鲁迅生日。一九三○年九月十七日上海革命文艺界曾通过美国友人史沫特莱租用荷兰西餐室为鲁迅祝寿。参看该日《鲁迅日记》。

301013致王乔南〔1〕乔南先生:顷奉到五日来信,谨悉种种。我的作品,本没有不得改作剧本之类的高贵性质,但既承下问,就略陈意见如下:----我的意见,以为《阿q正传》,实无改编剧本及电影的要素,因为一上演台,将只剩了滑稽,而我之作此篇,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其中情景,恐中国此刻的"明星"是无法表现的。

况且诚如那位影剧导演者所言,此时编制剧本,须偏重女脚,我的作品,也不足以值这些观众之一顾,还是让它"死去"罢〔2〕。

匆复,并颂曼福。迅启上十月十三日再:我也知道先生编后,未必上演,但既成剧本,便有上演的可能,故答复如上也。

注释:

〔1〕王乔南原名王林,河北河间人,时任北京陆军军医学校数学教师。他将《阿q正传》改编为电影文学剧本《女人与面包》,写信征求鲁迅的鲁迅的意见。

〔2〕让它"死去"罢钱杏邨曾在《太阳月刊》三月号(一九二八年三月)发表《死去了的阿q时代》一文。

301020致章延谦矛尘兄足下:启者,昨获〔惠示,备悉种种。书单1〕前已见过,后又另见一种,计有百种之多,但一时不易搜集,因出版所等,难以详知,故未能著手也。嫂夫人想已日就痊可,但务希保重。弟粗安,可释锦注,孩子则已学步矣。专此奉达,顺请秋安。

弟俟顿首十月廿日〔1〕书单据收信人回忆,这是指国民党当局准备逮捕的革命者、进步人士的名单。

301114致王乔南乔南先生:顷奉到六日来信,知道重编阿q剧本的情形,实在恰如目睹了好的电影一样。

前次因为承蒙下问,所以略陈自己的意见。此外别无要保护阿q,或一定不许先生编制印行的意思,先生既然要做,请任便就是了。

至于表演摄制权,那是西洋----尤其是美国----作家所看作宝贝的东西,我还没有欧化到这步田地。它化为《女人与面包》以后,就算与我无干了。

电影我是不懂得其中的奥妙的。寄来的大稿,恐未曾留有底稿,故仍奉还。此复,即颂时绥。迅启上十一月十四夜。

301119致崔真吾〔1〕真吾兄:来信收到。

能教图案画的,中国现在恐怕没有一个,自陶元庆死后,杭州美术院就只好请日本人了。但我于日本人中,不认识长于此道的人。

上海也已经不像从前。离开广州,那里去呢?我想别处也差不多的。今年是"民族主义文学"〔2〕家大活动,凡不和他们一致的,几乎都称为"反动",有不给活在中国之概,所以我的译作是无处发表,书报当然更不出了。

书坊老板就都去找温暾作家,现在最行时的是赵景深汪馥泉,我们都躲着,----所以马君的著作,无法绍介。

八宝饭我不知道是那里买的。我单知道茶馆里的点心很好,如陆羽居,在山泉之类,但此种点心,上海现亦已有;例如新雅即是。

海婴已出了三个半牙齿,能说的话还只三四句,但却正在学走,滚来滚去,领起来很吃力。

迅上十一月十九夜〔1〕崔真吾笔名采石,浙江鄞县人,朝花社成员。一九二八年任上海复旦大学附属实验中学教员,曾邀鲁迅到校讲演。著有诗集《忘川之水》,鲁迅曾为选定、校字。

〔2〕"民族主义文学"一九三○年六月由国民党当局策划的文学运动,发起人为潘公展、范争波、朱应鹏、傅彦长、王平陵等国民党文人。曾发表《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宣言》,出版《前锋周报》、《前锋月刊》等,假借"民族主义"的名义,反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提倡、反人民的反革命文学。九一八事变后,又为蒋介石的投降卖国政策效劳。

301123致孙用孙用先生:十九日来信,已收到。《勇敢的约翰》图画〔1〕极好,可以插入,但做成铜版单色印,和画片比较起来,就很不成样子。倘也用彩色,则每张印一千枚,至少六十元,印全图须七百二十元,为现在的出版界及读书界能力所不及的。

又,到制版所去制版时,工人照例大抵将原底子弄污,这事我遇见过许多回,结果是原画被毁,而复制的又大不及原画,所以那十二张,恐怕要做"牺牲"。

《奔流》上用过的etofi〔2〕像太不好,我另有一张,但也不佳。又世界语译者的照相,我觉得无须加入因为关系并不大,不知先生以为何如?

《文学世界》〔3〕我恐怕不能帮忙,我是不知道世界语的----我只认识estas〔4〕一个字。

迅启上十一月二十三日

注释:

〔1〕《勇敢的约翰》图画指匈牙利山陀尔贝拉陀尔(á

do

besátos)为《勇敢的约翰》所作的壁画,共十二幅,由该书世界语译者卡罗卓从匈牙利寄给孙用。下文"那十二张"亦指此。

〔2〕etofi像指在《奔流》第二卷第五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发表的裴多菲像,作者为匈牙利画家巴拉巴斯麦克洛斯。

〔3〕《文学世界》世界语的文学月刊,一九二二年十月在匈牙利布达佩斯创刊。

〔4〕estas世界语:"是"。

301206致孙用孙用先生:十一月廿七日信,〔早到。《英雄的约翰》1〕世界语译本及原译者照相,已于大前天挂号寄上,想已收到了。译本因为当初想用在《奔流》上,将图制版,已经拆开:这是很对不起的。

接到另外的十二张图画后,我想,个人的力量是不能印刷的了,于是拿到小说月报社去,想他们仍用三色版〔2〕每期印四张,并登译文,将来我们借他的版,印单行本一千部。昨天去等回信,不料竟大打官话,说要放在他们那里,等他们什么时候用才可以----这就是用不用不一定的意思。

上海是势利之区,请先生恕我直言:"孙用"这一个名字,现在注意的人还不多。etofi和我,又正是倒楣的时候。我是"左翼作家联盟"中之一人,现在很受压迫,所以先生此后来信,可写"转周豫才收",较妥。译文的好不好,是第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印出来时髦不时髦。

不过三色版即使无法,单色版总有法子想的,所以我一定可以于明年春天,将他印出。此复,即颂近安。

迅启上。〔十二月六日〕《阿q正传》〔3〕的世界语译本,我没有见过,他们连一本也不送我,定价又太贵,我就随他了。

注释:

〔1〕《英雄的约翰》即《勇敢的约翰》。

〔2〕三色版即三色网目铜版,用三色油墨套印,印出的效果较近于原画。

〔3〕《阿q正传》的世界语译本钟宪民译,一九三○年二月上海出版合作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