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光收伤员还不够用,没有闲地方给张巨和韩有福住,把他们撵出来了。两人在警察署受了酷刑,从医院走不回来,华工们找来送饭盒的小车去推他们。本来只去四个人就够,可是都想早点见面,一去去了十来个。自从大轰炸以后,空袭警报就一天也没停过,有时一架美国飞机也来转一下,在挺高的空中咔咔咔咔打一梭子机关炮,悠悠然再飞走。“兴亚寮”有一架收音机,原是放在事务室内给山崎等专用的,华工们把它搬了出来,声音放的大大的,收听防空警报。
“六时十二分,b29型十架进入长崎上空,现向东南方向飞去,六时二十分b29型十五架,进入坂神地区投弹十枚,损失调查中,六时三十分……”
拆毁房屋这工作,是由市役所、防空指挥部门和各团体联合组织指挥的。在位的人不大忍心眼看同胞们的家业被毁!也不愿作遭人记恨的角色,决定把这活给中国工人做。他们每天只把该拆的地点,房号交给“兴亚寮”,事后查验一下,施工中并不参与。宋玉珂当选为负责人,他认为必须亲自去接张巨和韩有福才够情义,把干活儿的事交给另一个人负责,他和十几个人推着车就去医院。车停在医院门口,众人要到楼内去搀扶张巨。两人扶着墙走出来了,大家见这个高大汉子被折磨得皮包骨头,肉皮又黄又亮,完全脱了原形,不由得鼻子就发酸。韩有福哽哽咽咽的说:“我可是再世为人哪,万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呀!”倒是张巨硬实,尽管站在地上直打晃,可还是拍拍胸脯:
“哥们儿,别急,看谁熬过谁!我没死,可东条下台了!”
把他俩安置车上坐好,众人拥着往兴亚寮走,一路又说又笑,走到吉田眼镜店门口,有人大声说:“静静,有人喊什么!”
话声一停,就听见了,千代子在后边连跑带喊:“虎,虎!”
人们推推陆虎子说:“快去吧,小媳妇叫你呢!”
张巨把眼一翻说:“怎么的?还真挂上勾了?好样的,劝赌不劝嫖。咱们快走,别耽误人家说体己话。”
人们逗韩有福说:“你那一扇呢?”
张巨指指韩有福的包袱:“乌贼干、炒黄豆,连家底都给他送来了。日本媳妇中国菜,一点不含糊,我要不惦着还当中国人,非在这招养老去不可!”
虎子臊得从脸红到脖子根。这些天他跟大伙一块拆房拉死尸,高高兴兴,当真连千代子也忘在一边了。一见她,心里有点愧意,可仍然带点生气的样子说:“当着这么多人,你怎么就来找我呢!”
“对不起了。虎,原谅我。我没时间,我在那边电杆下等你好半天,你走过来了,看不见我,我没有办法……”
虎子后悔了,心疼她了。小声小气问她:“别生气,你刚才说什么没有时间?”
“通知我们疏散,我和妈妈要到广岛去找舅舅。小弟已跟着学校走了。”
虎子象雷击了一下。僵在那里半晌没动。
“什么时候走?”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今天,马上,你们的人已经把绳子拴在我家房梁上了。”
“不!千代子,不!”
“我们说了不算,我们是草民,也许哥哥是对的,该反对这战争……”
吉田眼镜店的门大开着,眼镜店里还扔着矩尺形的柜台,可是没有了眼镜,没有了吉他,没有了那和善的老头,也没了那总在慢慢走的马车。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默默走进店里,随手关上门,紧紧抱在一起,好久好久,什么也不说。最后千代子两手摸着虎子的脸说:“我得走了,帮妈妈收拾东西去。忘了我吧。”
“不,你说过,你是我的。”
“是你的,早就是,永远是!”
“我一定娶你,你等着我!”
“那你不太苦吗?我不在心里坠着你吗?”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心里第二个最最珍贵的……”
“第二个?你还有第一个是什么?虎,你没对我说过。”
“祖国,又爱祖国又爱你。将来战争结束了,这两样就能合成一气了。”
“我是你的,听你安排。”
千代子亲了一下虎子,从怀中拿出小小的一个洁白的手帕包塞在虎子手里,捂着嘴,低着头,急急走出去。一边跑一边呜咽着。
虎子打开手帕,里边是一缕又黑又柔软的长发,发散着千代子特有的、带点牛奶味的香气。
他把头发包好,揣在贴身的衣袋里,飞快的跑往兴亚寮。到了宿舍,把被子、褥子、包袱全抖开,他想找点什么给千代子,可又不知能找到什么,其实他什么都没有,找什么呢?后来他冷静些了,想起个主意,找了张干净纸,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中国,山东省禹城县城东陆村”几个字,叠起来又往外跑。宋玉珂迎面走来,见他如此慌张,忙问:“你上哪儿去?”
“我送千代子,叫去也去,不叫去也去。有话回来再说。”
他汗也不擦,鞋扣开了也不系,一口气跑到渡边家门口,这时院内正喊着:“一二三!”哗啦一声,房屋倒了,一股呛人的灰尘腾空而起,他象受到当头一棒,钉在那里了,拆了十几座房,他第一次望着那倒坍的竹骨瓦片流下泪来。他盼望日本受惩罚,惩罚可不该落在穷老百姓身上啊!
“千代子呢?千代子!”
人们告诉他,已经走了,上车站了。
他顺着去车站的路急追。拐过吉田眼镜店,终于看到两个矮小的人影,手中提着包裹,背上背着行囊,行在满是断梁残柱的瓦砾堆中。他喊:“千代子,渡边大娘!”
两个人停住了。转过身来等着他。
虎子追上去,顾不上向大娘问候,把字条塞进千代子的上衣兜里说:“保存好,我家的,不,咱们家的地址。”
“嗯,”千代子望着他,胸口一起一伏,声音不清的说:“妈妈,请您背过脸去。”
“我是背着脸哪!孩子们。”
千代子把脸伸到虎子面前,让他最后亲了一下泪湿冰冷的腮。
“我的主人,再见。”
她提着包随妈妈走了,再也没回头,她极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虎子痴望着她纤细袅娜的背影,消失在断垣残壁后面,消失在从未熄灭的火场上飘来的硝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