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不见了的运料船,又停靠到工厂自用码头旁了。船身上打了许多补钉,熟识的船员换了面生的人。可是接二连三来了好几艘。打零杂的人全集中起来去卸船,动力厂的大吊车又开始轰轰响着把煤堆成一座小山,化盐池的水泵也打开放水了。
但厂方并不打算马上开工。通知各部试验运转,检修齐全,扫除干净,先庆祝建厂五十周年,然后再开工大干。
“建社周年祭”,是椿岗“曹达株式会社”的大节日,对本社社员来说,不亚于过盂兰盆节或端午。演讲比赛、角力、相扑、田径、同年会、同窗会(本厂办有技工学校)、恳谈会,同在本厂任职的夫妇,本厂职工的孩子,本厂职工的家属,各有不同的纪念庆祝活动。会社备置大量的礼物、纪念品,各种奖品奖金。用董事长梅津先生的话说:“家人们到除夕都要团圆。我们这个大家庭有自己的除夕,能不团圆欢度吗?曹达会社的灵魂是我们全体成员。厂房、设备是靠了我们才有生命,我们要庆祝自己的节日。”
工人们、职员们并不是个个都对会社满意。平日骂厂长、骂董事会的人也有,泡蘑菇怠工的也有,打架的也有,互相拆台的也有,穿得破破烂烂,饭盒里只有半盒饭一块咸菜的人照样冲着社长的黑色小轿车吐唾沫。可是在庆祝周年祭的日子里,这一切暂时推到一边去了。在街上碰到挂着本社社徽的人,认识不认识都互相打个招呼,“我们是一个家族的!祝贺您啦!”路上人看着,多少流露出羡慕的眼光。社员们知道这个,并为此高兴。
今年是建社以来最困难的年头,美国飞机三天两头来,虽然只是经过,还没投过弹,可总是听见了炸弹声,看到了对岸燃料库的熊熊黑烟,原料又因海上被封锁供应不足,人们以为纪念活动会减少,甚至取消的。可是董事会决定要照例庆祝。不仅不减少项目,还更要增加些,扩大些。因为是五十周年,因为是战时,同人们付出了加倍的努力。
华工本不算本社正式成员,或只算一半属于会社,会社方面表示给予本社成员的待遇,只是因为生活习惯不同,不请大家赴宴,而把猪肉、面粉、青菜和酒送到兴亚寮,请大家自己包饺子,做中国菜。演出会、比赛会则自由参加。庆祝期间,一律放假。并和有道以及警察局取得了联系,划定自“兴亚寮”到中岩百货商店这一段街准许他们自由活动。规定一条纪律,必须三个人以上集体出入,在街上只准用日语交谈。
华工们很高兴。五十周年六十周年和他们关系不大,可这是到日本后从没享受过的待遇。已经有两年没见过饺子是什么模样了,更没有过可以上街不必请假不拿外出牌的自由。从这里他们敏感到一点气息:日本战败的时间不会长了,他们有意放松管制在留后路!就在宣布这些事项的时候,有道还不动声色的发表了一条消息:“张巨和韩有福已经释放了,是一场误会,不过他们身体不好,现在住在医院里,会社送给病伤职工的慰问袋,也有他们的,你们可以派个代表参加会社的慰问队去看望一下,别人不要去了,他们需要静养。”
总算有了活路。大家欢呼着选了宋玉珂去慰问。
因为只有两把菜刀,只好选出十个人,交替去伙房剁馅,其他的人把竹子截成小段当擀面杖,刷干净饭桌作面板,闹闹嚷嚷的包饺子。肉馅供应不上,包包停停,停下的时间就表演节目,变戏法,耍猴,学叫卖,数来宝,三合刀,五花拳……天哪,在一块受苦受罪一两年,竟不知“兴亚寮”里如此藏龙卧虎,甚至还有人能顶着饭盒——三个,不是一个——绕食堂一周!山崎死了,只有道一人管事,有道禁不起别人欢迎,用南京话唱了个《高邮西北乡》,唱得大家哈哈笑,因为日本人中国人谁也听不清一个字。桥本大娘是德岛人,会跳阿波舞,她跷起脚,用下驮的尖着地,两手一翻一翻的跳,叫别人用擀面杖砸桌子替她伴奏。山崎横死,她是唯一掉泪的人,可也是最不隐藏自己高兴的人:“你们总说我的话不可靠。怎么样?连警察署都承认那朝鲜男人回来了不是?”
只有虎子打不起精神来。
哎呀,想人是这么个滋味呀!连心挂肚的,可真折磨人!他刚被抓出来的时候想家,想妈妈,想爹,不知他们怎样为自己着急掉泪,怎样生活。可过了一阵也就淡了,只赶上什么事提醒起来,才又想一下。现在才知道那不叫想,只是人们说的那句文词“挂念”。老百姓说是“惦记着”。想可是另一个劲呀!她怎么站着?怎么笑?怎么哭啼啼的把手放在你背上摸来摸去?她现在是躺着啦、坐着啦、吃得下饭吗?也这么翻来覆去的念叨两人在一块说过的话吗?真想跟个人说说,可又不敢说,男人想女人,咦,丑死了!可还是要想!那天应当抱住她,亲她,宁可让关老爷给一大刀,也不该错放走那么美好的时刻。日本的神仙一定不管这些闲事!日本也有好东西,千代子好,神仙也比关老爷开通些。
饺子煮出来了,馅太满,面太软。煮的又多,囫囵的比破的少。虎子把破的拣来吃了。整的放在饭盒盖上晾硬梆些,装在饭盒里。下午看戏,看完戏自由活动,也许能溜到渡边大娘家去,她家在自由活动区以外,被警察抓住会打吧!关老爷的大刀都不怕了还怕打?
包饺子耽误了时间,他们来到歌舞伎座已到开场时间了。进门的地方,一位老大娘,夹着一叠旧报纸、包装纸和剪开的牛皮纸袋,一张张的往人们手里塞:“请拿去包鞋吧!请包鞋。”人们有的推开她的手,有的接一张纸,扔给她一个小硬币。虎子没有钱,况且身上的衣服也不比鞋更干净,但不好去推那又瘦又脏的手,只说:“不用,大娘,我用不着。”
“是陆君哪,拿去吧,我怎么会找你要钱呢!”
原来正是渡边大娘,这可喜出望外了。虎子接过一张纸,在脱鞋的地方故意磨蹭着,别人进场了,他又退了回来。把饭盒从怀中掏出来,塞给大娘:“给千代子,还有您,还有小弟弟,这是饺子。”
“谢谢啦。”
“她好些吗?”
“好了,明天要去上班呢!”
“真的?”
“真的,你等着她吧,她想你呢!可是你不会把她拐到中国去吧?”
歌舞伎剧场没有椅子,大家都盘腿或是跪坐在塌塌米上。腰板不挺直就看不见。节目也不怎么样!初进来时,是一个大胖男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小瘦姑娘说相声。大胖子一会儿管小姑娘叫妈,一会又叫奶奶,偏偏一到逗笑的节骨眼上就听不懂了。换了个节目是木偶戏,本该有点趣味,可是日本的木偶又派头太大,一个木偶要两个活人架着耍,三个木偶加上活人就是九个人,站了满满一台,却又不打不翻。只是随着旁边一个人的朗诵浑身哆嗦,既没有王小二叫老虎吃了那么惊险,又不象猪八戒背媳妇那么逗乐。日本人拍手大笑,中国人在这可成了“洋鬼子”,“洋鬼子看戏傻了眼”!有的打哈欠,有的干脆冲吨,跟白天相反,唯独虎子却兴致极浓,天知道怎么搞的,相声大部分他都听懂了,而木偶这么大,比耍的人个儿还高,实在好玩哩!最后上来了歌舞伎,这下大家都活跃了,唱做都象京戏,只是唱的比京戏慢,打的比中国快。一群人上来对打,一个人把刀捅进另一个人肚子里,那人肚子上插把刀,还用自己的刀当拐棍,拄着爬了好远,可不知哪一边是好人,哪一边是坏人,所以也就不知道看着解恨好还是敬佩好。别人鼓掌他们就跟着鼓掌,反正打伤的是日本人。
原本以为是深夜了,散戏出来,外边还天光大亮,发的有票,还可看一场电影,人们怕电影和戏一样,看来“傻眼”,可是虎子兴致没消,又到电影院去。这电影也不错,完全懂。说科学家发明一种炮弹,把唱歌跳舞的形象收到炮弹里去。炮弹不论打到哪里,咚的一声炸开,人们就看见唱歌跳舞的形象,听到歌声乐声,虎子觉得这种炮弹实在比60炮弹好,可以把千代子收进去,将来自己回了国,可以带些这种炮弹,每到想她的时候就炸一颗。
晚上回来,人们在围着宋玉珂探听消息。宋玉珂只是叹气,不肯说张韩二人病势怎样,只说:“就是拣了条命。”为什么抓他们呢,搜查时从韩有福被下边抄出了那朝鲜女人的慰问袋,怀疑韩有福和这件杀人案有什么牵连,灌了一壶凉水韩有福就草鸡了,只得供认是从张巨那儿偷来的,恰好山崎死时张巨也在竹市,就把张巨抓了来,上了一夜刑,张巨只咬定袋子是送米时朝鲜女人给他装米的。天亮案子破了,警察不再追问山崎的事,却问起打大牙和绝食的事,谁出的主意,哪个是主使?张巨把打大牙的事承认了,说绝食是大家吃不下,没有人主使。这样又折腾了他一阵,看看人要不行了,才放了出来。好在他骨板硬,胆也大,看着倒比韩有福精神些。
知道明天就见到千代子,虎子反倒更心切的睡不着了,翻身、出长气,一会儿上趟便所,一会喝口水。临天亮打了个盹,急忙穿上衣服去门口迎她。千代子没来华工们却都起来了。原来今天是正日子,要上厂内的神社拜神,开纪念会,听董事长致贺辞。虎子跟着吃了饭,又跟着去拜了神,游魂似的,既不知吃的东西什么味,又不记得都作了些什么仪式,回来后刚宣布解散,他就找个理由在食堂外来回逛,逛还不甘心,又伸头往里边看,只看见桥本大娘对着一盘盘炸天妇罗数数儿……
“虎!”背后轻轻叫了一声,他简直觉得象是地震了一样浑身一紧,转回身来。千代子瘦了些,更白,更纤弱了。穿着白海军衫,蓝裙子,上衣和裙子都小了,露出一大节手腕和细细的白白的小腿。
“好了吗?”
“好了。你呢?”
“我可要死了!”
“啊?”她着急的问,“为什么?”
“想你!”
“嗯哼!”她捏他一把,指指屋内。小声说,“我也是。”
“晚上值班吗!”
她点点头,笑了。眼睛看看后边的防空洞,“嗯?”
“嗯!”
从这时起,虎子就象被一个精灵附了体。他觉着每个人都在拿眼盯着他,用耳朵听他的话音,好像他们都知道了他的秘密,到时候一把把他抓住。为了掩饰这种不安,他故意的大声说话,无原无故恶作剧、闹笑话。本来他没报名参加运动会,也坚持要去,还临时争取参加瞎子背瘸子赛跑,竟然跑了第三,领到一支铅笔的奖品。
晚饭时,每人发了一碗清酒。一个大人拿炸“天妇罗”跟他换,他不肯换,要和那人划拳,划拳他总输,一会喝下半碗去,有点飘乎乎的了。那人一琢磨不对。改成谁赢了谁喝,连赢带骗把那半碗酒灌了下去才算完。
他坐在那儿发开了愣。不会被人抓住吗?不会有警察暗地监视着“兴亚寮”吧!也许山崎阴魂不散呢!抓住可怎么得了?丢死人了,活不成了,把千代子也害的没脸活了。说不定还要挨打,山崎打韩有福不还问他:“跟日本女人胡搞没有?”宋玉珂也会不理自己,将来回国也没脸见人。他心揪成了一团,脸色发白。人们看出他神色不对,就说:
“不会喝酒,喝多了,快扶他躺下去吧。”
他愿意离开大家,听凭人们扶他上了床,拉过被子蒙头盖上,可是还害怕,还紧张,浑身抖成了一团,连铺板都吱吱响了。他想还是不去好,告诉千代子自己病了。她会原谅的。这么一想,他安心了,也不抖了。可真要爬起来去通知千代子时,他又改了主意,干什么不去?一辈子头一回喜欢上个女人,毁约不去了,我算个什么男子汉?在打仗呢,也许一颗炸弹下来就完。竟一生没和自己爱的人亲近一下。死了也闭不上眼!不,非去不可,死也去。不是发誓连关老爷的大刀也不怕吗?
可是他又抖起来了,上牙直打下牙。宋玉珂进来看看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是发疟子吧?”
“酒喝多了!”
“瞧这出息,我给你端碗水去!”
宋玉珂端来凉水,强制他喝下去醒酒。喝完他更冷了。连说,“行,好多了,心里痛快多了!你叫我一人歇着吧。”
宋玉珂走了。外边在鼓掌,在笑,有几个人唱二进宫、别人用嘴替他们拉弦。现在去也许还早点,那就先去等她,不该叫她等我。他关上灯,拉开后窗,爬了出去。然后跷着脚,躬下身,一步一步往前挪,其实用不着这么小心,没人注意他。第一次有喝酒的机会,每人都在用放纵掩盖心底深处的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