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你的伙伴们。”
“他们说饿的慌,能找到吃的才好!”
“不是,说轰炸的事!”
“没听见!”
“你说蒋介石好,汪精卫好,还是共产党好?”
“兴亚寮没有叫这名字的人呀?是日本人吗?我不认识。”
“不,共产党不是一个人……”
“先生,我听不懂这么复杂的日语。”
巡查捡起一块碳酸镁,在水泥地上写了“共产党”三个字,“嗯?”
“我不认字,你画个图吧!他们什么样?”
巡查想了半天,在地上画了个斧头镰刀图案。
“明白?”
虎子点头说:“明白!这是干燥车的挂勾对吧?这样的不好使,方头的好使……”
“混蛋,滚,猪!臭狗屎!”巡查踢了虎子屁股一脚。把他撵走又把韩有福喊了过来。递给他一支烟:“韩,你干活很好。”用打火机把烟给他点着了。
“谢谢先生。”韩有福琢磨他要拉什么屎。
“听说你有女朋友了,很快乐吧?”
韩有福腿打哆嗦了。极力装出笑容说:“我的朋友很多,男的女的都有!”
“不用害怕,你只要干活好,思想纯正,我不管闲事。”
“……”
“最近战局不大好啊!”巡查叹口气说,“塞班岛玉碎了,东京轰炸了,美国飞机常常来!”
“先生,一亿一心,圣战必胜!”韩有福一边说一边心里想:“你小子也有害怕的事呀,咱们心里有数吧!”
“对的,日本必胜,我们神风特攻队,一人一机就拼掉美国一艘军舰,美国的军舰有限,我们的武士无数。”
“我完全相信。”
“可是你们的人都相信吗?嗯?没有人说什么坏话吗?”
“没有听见。”
“你注意一点,报告给我,女朋友的事没关系。现在的工作太辛苦了,工具仓库需要人,我可以帮忙调你去。”
“我一定努力。”
韩有福心说,你又错打了主意,我老韩为人滑头点儿,可不至于出卖中国人,这点还能把握住。
韩有福回车间,货已卸完了,人们正推着车往过滤室去。他见车子都推过了出料口,没人看见他回来,就抓起自己上衣,急忙溜出车间,往海边走。装湿料时,大家合装一台车,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容易发现,发现了可以说巡查找他谈话没谈完,乐得抓这个空子去海边打个盹。碰巧还能会一下花枝子。花枝子在海边小铁道上推轱辘马,每到上夜班就和他在那些废管子里幽会。韩有福别的方面机灵,可就是学不好日本话,除去生产上几句必须的话,别的都记不住。花枝子也并不想学中国话,“谈”恋爱这词对他们俩不适用。好在要满足人类天性的需要,谈与不谈并非关键所在。我们祖宗也不是先学会说话再延续后代的。所以到现在韩有福也不知道花枝子家住哪里,有几口人。他丈夫死在南洋群岛,还是死在阿留申。花枝子对他热得象一盆火,把头埋在他胸窝里哭,从牙缝里省下食物送给他。他只是觉得送上门的便宜不捡是傻瓜,她想男人想疯了,愿意倒贴,为什么不干呢。在华工中他不太隐讳这件事,有时候还故意讲他们的事来炫耀。华工们当面也说几句逗趣话:“走桃花运了!”“回国不回国你无所谓了,反正在日本有人疼!”背后不骂他的很少,觉着他给中国人丢了脸。甚至有人指着他鼻子说:“跟野妓一样,无非是翻个过儿罢了。”宋玉珂从不胡言乱语,有一次也正色说:“我替那个日本女人伤心。对你好了一场,你也该有点真心罢?怎么拿她的痴情当笑话说?”韩有福做买卖出身,什么下流地方都到过。听宋玉珂这议论暗暗发笑,觉得这实在是个穷书呆子的见识。
过滤室这时忙得天旋地转。因为一下出了两班的车,不能按常规那样生产了。只得三个人负责装一辆车,推进干燥炉。另三个人在他们进炉时就装另一台车。过滤器出料口要有两个人把料整理好推上皮带运输机,另一个往出料口上放置托板。可是韩有福不见了。不论怎么安排也少一个人手。大牙不敢停下工来去找韩有福,只好自己去放托板。没有干完一车活,他那条好腿既累得支撑不住全身、那条断腿又疼的他龇牙咧嘴,他就破口大骂,骂中国人都是混蛋,都是懒虫,都该杀。大家本已累得够呛,一听他骂全火了,七嘴八舌跟他吵。一吵手脚自然放慢,噼哩啪啦几十板碳酸镁全从皮带运输机上滚了下来,堆成了堆。大牙气急,把机器停了,抄起锹把要打人,张巨原没参加吵骂,他心里也在骂韩有福泡蘑菇,见大牙要动武,张巨恼了,顺手抄起一条铁管子,拦住大牙。
大牙平日虽也怵张巨一些,但量他不敢动手,举起棒子就朝张巨打来,张巨用铁管一挡,顺手一扫,打在大牙那条好腿上,大牙一下子就跌进水汪汪的碳酸镁堆里,村冈平日虽然中日不分,也恨大牙,现在到了节骨眼上,民族观念就占了上风,从张巨身后扑上去要夺他的铁管。华工们见他动手,吆呼一声就一齐拥了上去,七手八脚把村冈也打倒在地,虎子一看事闹大了,就跑到“硝酸加里”去报告宋玉珂。听陆虎子上气不接下气的把事儿一说,硝酸加里的几个人不等宋玉珂发话,各拿了一把铁锹,直朝“碳酸镁”来。“硝酸加里”只有一个日本工人,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平日沉默寡言,对华工们不冷不热,这时却抓住宋玉珂的手说:“宋,听我劝告,不要闹出大事来。”
宋玉珂握了一下老工人的手说:“谢谢你!”
宋玉珂赶到“碳酸镁”车间,战斗已经结束。大牙和村冈全被监视在休息室的墙角里。大牙躺在地上,已经只有的份,满脸是血。村冈脸冲墙坐着,衬衣撕成了破片,一语不发。宋玉珂把张巨拉到一边小声问了几句。张巨连说带骂:“亡国奴当够了。一人作事一人当,决不连累你们,我索性杀了大牙,去自首去。”
宋玉珂说:“你有这份骨气,够条汉子。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舍这条命。日本快完了,想法坚持到胜利回国这才是正路。大家听我一句话行不行?”
张巨向来胆大气粗,华工中没有他看得起的人,不知为什么跟宋玉珂往一块一站,心里就觉着矮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