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归家里窗明几净。
房子里有了一点人味儿。盛淅照常和思归一起学习——大学开学后有几场分层次的考试,英语就是其中之一,盛淅这次带了几本英语书回来做着玩。
余思归看了下他们往年分班用的例题,感觉也不是多难。
“真的能分出层次吗?”归老师不太相信地问,“就这么简单的题?”
“可以的。”
……
于是那天晚上俩人一个看分班考,一个复建高中时的做题手感。
俩人互不干涉又默契至极——与他们仍在第一中学做同桌的时候一样。
自主学习时间倒是稍有出入,盛淅习惯番茄时间,二十五分钟一单位,龟龟则更喜欢长时间浸入式学习,一进状态就是两三个小时,连去接水喝都算破坏了它,回来会有点莫名的小生气。
“不然我去帮你接?”盛少爷笑眯眯地提议。
余思归脾气不小:“我有手的!”
盛淅笑得不行,继续回去刷他随手拎回来的大英练习册。
过了会儿归归若有所思,没啥大脑地评价:“——我觉得今晚特别有自习的氛围,就是还差个贺文彬在教室后面虎视眈眈走来走去,收人手机。”
同桌静了片刻,头也不抬地道:“真给你个贺文彬你敢要?拉倒吧你。”
“……”
不敢要贺文彬,但我不就是让你望了望风……望了两年的风,我好偶尔玩玩手机……归归小小地委屈起来,然后继续做起了高考物理。
过了会儿,被少爷从身后抱住了。
盛少爷的拥抱有种难言的安心,非常自然,发乎情止乎礼,温热地在思归鬓边蹭了蹭,亲昵地道:“你好认真哦。”
思归耳朵根都在发红,刚想问他你晚上睡在哪,盛淅却突然道:
“余思归。”
“诶?”归归愣了一下,接着被少爷很坏地捏住了耳朵。
“不要捏了!”思归说,她很讨厌被人当成小玩具——
但下一刻,盛淅偏偏把归归往茶几上一摁,然后在思归惊慌的表情里,捏着女孩子的手心,慢慢地掰开了她细巧雪白的指尖。
“做、做什么呀……?”思归懵懵地问。
——那距离。
少爷动作毫无逾矩之处、但又处处透着无礼,甚至是有点情与色的成分在里面的。
思归猝不及防碰到,一时浑身都被烧得发烫。
“余思归。”他亲昵地笑道,“我今天白天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归归浑身麻酥酥的,小声、甚至有点乖地道:“你说你……很擅长等。”
“是。”少爷说。
然后他笑起来,“所以我现在补充一点。”
思归被他一碰腰都软了,慌张得说不出话,眼睛圆圆地看着同桌,甚至有点像怕开罪他,声音小小地问:“补充什么呀……?”
补充什么,你为什么要在大晚上发疯?
“我非常执着。”
盛淅在客厅灯下淡淡道。
思归:“?”
“——所以无论你去哪,无论你对我说了什么。”
少爷俯下身,在余思归耳畔,极轻地保证:
“我都会找见你。”-
引狼入室。
思归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那天夜里和盛少爷睡的时候都后背一阵阵发麻,战战兢兢,认为自己不慎放进来了一只狼崽子——还是皮毛顺滑、张扬抖擞,时刻等着咬她后颈的那种。
对方倒是一切如常,在思归的房间里,与归老师并排睡两个被窝,不见半点先前那恶棍模样。
还挺克己复礼的。
“……”
“盛淅。”余思归在黑暗里开口道。
盛少爷正和人发微信,闻言将手机倒扣,放在两人中间,温和地看着她。
秋夜长风吹过余思归的卧室,窗上挂着淡玉色纱帘,帘子在风中摇曳。
“怎么了?”他问。
余思归吞咽了下,而后小声道:“……你下周不要来了。”
盛淅笑起来,翻了个身,认真看着身旁的女孩子,专注地问:“为什么?”
“……太远了。”
归归回答。
女孩子的声音有点细微的发颤:“对你的影响很大。毕竟来一次要花六七个小时……来一次我也见不了你多长时间。况且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还有呢?”
盛淅在黑夜里笑起来,凑近些许,示意余思归继续拒绝他。
归归绝望心想你有病吧,然后期期艾艾地铺陈:“你们军训那么累,再说,其实你看我也不是很需要……”
“然后呢?”青年促狭地问。
然后……然后余思归答不上来了,手被他握在自己的手心,接着两人躺着,十指缓缓交握。
几曾何时人们说城市天空没有星辰,于是他眼底化为乡间的大海。
繁星见了,都梦想陨落其中-
于是他第二个周这么干,第三个周亦然-
……但这么下去是行不通的。
——你有着那样好的未来,她想,这世界尽在你的手中。
你将去改变它,将令它变成更美好之处;有人调侃日本漫画里的主角过了十八岁就无法拯救世界,所以都是十六七的少年。
但你应该可以。
妈妈曾说,这世界的本质就是靠梦想去催动的。
更独立的梦,更强大的梦,看见曾被殖民的痕迹时会做的梦,在稻穗下乘凉的梦。
富强的梦。
余思归清楚地知道盛淅身上背负着什么,他的祖辈对他寄予的厚望是什么——明白他之所以强大的原因,盛淅之所以是一座巍峨山岳,之所以难以撼动。
可我还远称不上是一座山。她想。
……我更像是还没耸起的一个小土包,以后会强大起来,但远不是现在。
落雨的长夜里,思归睡在盛淅身边,两个人十指交握。
窗外传来落在梧桐叶上的雨声,盛少爷睡得很熟,呼吸平稳。
余思归能从呼吸判定这个人究竟睡没睡熟,正如她会在不同寻常的翻身声中惊醒,会安抚那个人至睡着为止一般。
喜欢一个人,不该是人生的全部。
思归闭了下眼睛,想起妈妈的一生。
柳敏的一生是由梧桐,未竟的梦与破碎的声响组成的。那年她仍青春年少,站在最高学府门口,与同侪们推杯换盏,许下改变世界的愿望;最终却在病榻上怅然地离开人间。
——而你会是由什么组成的呢?
思归怔怔地看着同桌宁静的睡颜。
我希望你的一生,由最美好的东西组成。
女孩子许下最初的愿望。
我希望你的一生是强大的,是能刺破这世界的心脏的;希望它是甜蜜的,是柔软的,是美好的。
——如我们学校春夜藤萝,最好是像高一那年窗外被夕阳点燃的大海。
“喜欢……是占有,”归归想起自己曾经有多想要他,就有多心碎,泪眼模糊地喃喃道:
“能放开手的才是爱。”
「爱。」
妈妈离开后思归整理了她的遗物。
柳敏真的非常爱看杂书,身后在医院也留下了不少,其中有一本叫《刺鱼》,讲的是一个父亲带着得了白血病的年幼儿子独自生活,两人在世间相依为命,但在儿子找到适配的骨髓时,他自己确诊了肝癌。
于是他放了儿子离开。
「因为我爱他。」那个父亲说。
「因为我爱你。」妈妈说。
余思归在殡仪馆等追悼会时,边读边哭。
妈妈留下的那些书没有一本她读了不哭的,不论是笑话集还是小说,就像此时此刻——
——她牵着盛淅的手,哭得近乎撕裂。
思归握着他时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只希望他能幸福,生活顺遂;希望有一部分十八岁的思归可以永远地随着他离去,给予他永生不灭的祝福。
不是那个累赘的、总是要他跑这么远的余思归,而是那个爱他的。
那个愿意让他走的;那个全身心地,希望他能幸福的。
初恋,是“第一次去爱一个人”,而“爱”是交付自己的一切。
“……再见。”
思归哽咽着凑近他。
“少爷,这次总算说给你听了。”
恋爱不是人生的全部,所以我放你走-
——盛少爷在雨声中熟睡。
但思归任性地默认他听见了自己说再见,在黑夜里温驯甜蜜地蹭了蹭少爷的小臂。女孩子眼睫湿润,姿态柔软又顺从,像是一只被他终于驯服的小动物。
窗外是乌黑秋雨,雨滴落上梧桐叶,盛少爷浑然不觉,翻了个身,用刚被蹭过的胳膊,蛮横地把爱他的女孩子搂在了怀中-
……
其实,想告别从不是难事。
只是思归先前迷恋温暖,总是不舍得而已。
在他送余思归回校的路上,归归照常地和他相处,但是不经意地打探了一下他今天的火车班次的时间;知道了时间之后,余思归算着火车发动的时刻,估摸着他的列车已经驶出车站,给少爷发了她半夜写好的告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