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归猝然闭了下眼睛。
“……肿瘤的性质呢……”妈妈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点点颤意,说:“肿瘤其实是有点恶性的,之前体检才查出来,你还记得妈妈那一次体检回家,半路被体检中心叫回去吗?”
余思归睁开眼睛,酸涩地说:“……记得。”
“就是那一次。”
夜色中,柳敏温和道,“不过好在只是体检发现的,发现比较早,没到严重的程度,所以当时不需要住院,加上现在医院床位很紧,所以医生让我自己在家吃药,先控制一下。”
“……”
妈妈轻轻捏着杯子,娓娓道:“但你也知道只吃药是治不好肿瘤的。所以医生前段时间联系妈妈,说妈妈现在各项指标已经符合住院化疗的标准了……而且腾出了床位,所以后天要去住院。”
思归:“……”
“归归,”柳敏轻声道,“关于住院,妈妈已经安排好了,不需要你做太多,妈妈不在的时候我拜托了一个阿姨来看着你……”
“不需要。”余思归忍着泪水,打断了她。
柳敏:“?”
“……我不需要阿姨来看我。”余思归颤声道,“我要和你一起。”
妈妈怔在了当场。
思归直视着妈妈。
余思归到很久之后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眼神究竟是怎样的――只知道自己犹如赤脚踩在荆棘之上,可能眼圈是红的,或许鼻尖也红了,但无论发生了什么,那泪水终究没有掉出来。
通往大人的第一步,是忍住此刻的泪水。
思归说:“我会和你一起。”
抚养我长大的母亲。她想。
带着我离开那个家的妈妈,那个午睡时抚摸我的头发的姑娘,在宿舍里教我唱儿歌的女学生。我所仰望的、我所等待的。
我的避风港。
我的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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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敏那一刹那眼眶有点红,问:“囡囡,你已经知道了吗?”
余思归没有回答。
女儿沉默良久,冷静地问:“……到底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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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院的时间定在第二天,周六。
余思归关上门的瞬间,眼泪无声地滚落了下来。
她在客厅一下都没哭,甚至没有露出半点异状,可是回了房间却再忍不住。
思归难以相信人竟能这样脆弱。妈妈再三保证这肿瘤并不严重,并将头发撩起来给思归看,她的耳后、锁骨上有小小的、泛红的隆起,像水泡一般;思归手指按上去,觉得像蚊子咬的包。
妈妈说别的地方还有,腹股沟处,枕骨后缘,但后而的淋巴结被她的头发遮掩着,看得并不分明。
这样小的东西,一个个像蚊子包一样的凸起,就能带走两个人的幸福吗?
思归不信。
但是她还是在哭。
黑夜里,女孩子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抽噎声。
……犹如沉闷的喘息。
妈妈一定会老去,思归想,一天天,一年年,正常衰老,变成一个皱巴巴的、快乐的老太太。
妈妈还没真正地玩过。思归想,她分明是在掐着指头等退休的人。
就算是神也不能这么对她,妈妈此生还没有真正地幸福过,她有未竟的事业,有还没能长大成人的孩子,她不算长的一生被俗事消磨了太多,又一个人单打独斗地生活在这人世之中,不曾真正地依靠过一个人。
所以你带不走她。
直到她幸福的那天,没有人能从我手里抢走妈妈。
你带不走她。
余思归告诉自己,又哭得稀里哗啦,在衣柜门口蜷成一团,像是要流干最后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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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难过留在黑夜之中,将责任留给白天。」
思归将这句话写在日记本里的时候,妈妈正在她旁边睡着。
化疗病人是嗜睡的。
病室里总共有三个人,每个都比妈妈年纪大点儿。
主治医生显然没想到在大学本部以泼辣著称的教授唯一的家眷是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女孩子个子也不太高,而相漂亮稚嫩,听说还在上高中――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病人为什么坚持隐瞒了这么久病情。
主治医生是个四五十岁的、和柳敏年纪相当的大叔,姓傅,一开始对病情遮遮掩掩的,只对思归模模糊糊地说了个大概。
结果余思归坚定地在他的值班室门口坐了一整天。
大夏天的,白天时走廊人来人往。
她妈在病室里昏睡,女儿套着薄薄白t恤,坐在那。
像是生了根。
那还在读高中的小姑娘从发现自己问不到半点细节起,就坐在了科室值班室门口,从早晨十点多一直坐到了傍晚六点。中间傅主任出门查房时,小姑娘就在门口搬了个小凳子,下午他五科会诊完回来,那女孩儿仍在原处,以极度执着的眼神望着他。
走廊里夕阳染了金,将小姑娘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得到答案,她不会走。
“主任……”他的学生抱着电子病历,犹豫着说:“您看门口那小丫头……”
傅主任望着那小姑娘的背影。
过了会儿,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他的研究生说:
“你先回去吧。走前让那小姑娘进来。”
-
那执着的小丫头,悟性好得可怕。
傅主任在肿瘤科多年,同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晓得沟通难能难到什么程度,简称什么蠢货都见过;但像这小丫头似的举一反三的病人家属,行医这么多年,他见过的也就这一个。
傅主任讲到一半,甚至忍不住问了下她是在哪学医的――问完才想起这是只是个准高三的学生。
稚嫩的女孩子如实回答,是一中的。
……一中。
学校有些特殊的意义,令傅主任心有戚戚焉。
于是他那天特意推迟了下班时间,将小姑娘当成他的学生,拿着影像科拍的片子、病理切片及详细病历,给这小姑娘讲了一个多小时。
十分周详,没有半点遗漏,将她妈妈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她。
“所以是可以治愈的是吗?”女孩儿问。
太阳几乎落山了,唯有电脑屏幕亮着,傅主任讲得尽兴,对她一摇头:“对于癌症我们从不谈治愈。”
女孩子稍稍沉默了下:“……对哦,我们谈的是五年生存率。”
“……”
傅主任这才想起这不是他的学生,是个患者家属。
――这样直白,会不会对她残忍了些?
然而下一秒,那小姑娘在昏昏的光中对他垂下了头:
“谢谢您。”
“――这倒不用谢。”傅主任犹豫道,“就是今晚你别睡不着……”
小姑娘用力摇摇头:“不,谢谢您。”
傅主任总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这样□□裸的真相对一个高中女生来说太过残忍,一个患了绝症的母亲将年少的女儿带来这里,已是再无法保护她的体现。而医生的坦诚――在这个小姑娘心上又划了一刀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