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的身影消失后,茨木童子举起手中玻璃杯装着的威士忌,和小野雅人手中装着清酒的陶瓷杯碰了碰。
“我们好久没一起和酒了。”
“是啊。”小野雅人叹了一口气,“每次聚在一起,你喝多了都会长篇大论一番,听多了就招人烦了。”
茨木童子一只胳膊撑在台面上,手托下巴,“在早稻田那几年染上的臭毛病。”
“早稻田呀...”小野雅人望着吧台的灯光染出的光晕,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我刚进大学时,就被人拉进了“联合赤军”。说实话,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一加入,他们就叫我读马克斯,还有必须参加政治相关演讲和聚会。”
“挺无奈的,但也停新鲜的。”说到这,小野雅人笑了笑,接着说:“没法子咯,我只好回家拚命读马克斯。可是我根本读不懂,怎么读都读不懂。然后,在演讲和聚会上,他们就跟我说懂不懂不重要,我只要知道是在干正确的事就行了。当时我就很纳闷,我连自己在干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确定自己是在干正确的事呢?”
“在聚会上,因为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我就问了。所谓帝国主义式剥削是什么?跟东印度公司有何关系?所谓粉碎产学协同联盟,是指大学毕业后不可以到资本公司就职吗?但是没有人向我解释。”
“茨木,你应该懂这些的吧?”
“当然。”茨木童子点了点头,“我去早稻田,就是为了去了解这些。”
小野雅人问:“你能跟我说一说吗?”
茨木童子喝下一口威士忌,吐出浑浊的酒气,“平民不懂这些,很正常,因为平民是被剥削的团体。我在那四年里,理解了什么叫“革命”,什么叫“改革社会”。从大学出来后的时间,我一直在想,如果平民一直被剥削下去的话,这个国家是不会好起来的。我认为必须设法去阻止,必须想办法去改变它。”
过了大约五分钟,小野雅人惆怅地说道:“我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和你参加了一个半夜的集会。我混在人群里浑浑噩噩的时候,美穗子带来了她给我和你做了十个饭团,里头放了煎蛋,外头包上了紫菜。”
茨木童子皱眉想了想,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了。”小野雅人摇了摇头,“那些饭团,刚送到我手上,就被人抢走了。那些抢过去的人,一边吃,一边埋怨美穗子为什么只在饭团里放煎蛋,为什么不放鲑鱼、鳕鱼子。”
茨木童子默然无语。
“你不觉得很混蛋吗?”小野雅人品了一口清酒,语气里充满了罕见的愤怒,“当时我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那些高谈理想的人,居然公然抢夺别人的宵夜,他们抢了就算了,还在那斤斤计较,这算什么?”
茨木童子问:“也就是那时候,你产生了怀疑吗?”
“还没有,不过那晚之后我就明白了,我可能不是一个干大事的人。”小野雅人无奈地笑着,“后来,红色运动被当局镇压了下去,我和你在一起,整天惹事生非混到了大学毕业。”
“等我回过神时,政治季节已然结束。那一场仿佛足以撼动时代的红色浪潮也如同失去了绳索的风筝一般,一头坠落到地面,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是啊。”茨木童子不无遗憾地笑着,“真的很可惜,那时候我以为可以成功的。”
说完,他举起杯子,“来,我们干一杯。”
“干杯。”小野雅人举起杯子,砰到一起,随后他低声念了几句。“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改变世界的的梦想。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喝完酒,玻璃杯与陶瓷杯一同放到吧台上,发出“哐当”的清脆声响。
“茨木,我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
小野雅人又斟了一杯酒,才接着说:“大学毕业出来,我剪短头发,身穿西服,进入了一家出版社工作。我对那家公司印象最深的,不是老板、不是同事、也不是客户。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耀武扬威上门的税务局官员。”
“他们每次过来检查,都像是暴力团上门催债一样。什么?只有一本账簿?真是真实收支记录?收据全都拿去来!查不到满意的结果,他们就会冷着脸发牢骚,说什么收入怎么这么少,是不是为了逃税瞒报了?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了了,站出来骂道:收入少是因为赚不到钱啊,你们要多收税,就去更有钱的那些人家里去收啊!”
“咳咳...”茨木童子被威士忌呛到了,咳嗽了几声,才带着古怪的笑意问:“后来呢?”
“后来?”小野雅人无奈道:“第二天我就被公司开除了。老板当时对我说,他很看好我,但是为了他一家人的生计来源,只能忍痛把我开除了。”
“理解理解。”茨木童子点了点头,同情道:“得罪了税务局,那可比得罪了首相还惨。”
“所以,我要问你的问题是...”小野雅人把刚才斟的那杯清酒一饮而尽,问道:“如果你能成功,那税务局的官员们态度会不会改变?”
茨木童子诚实地答道:“可能不会。”
“所以啊,我早就不相信那些了,现在的我,只相信爱情。”
“那你的爱情呢?”
“没了,被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抢了。”
“哈哈哈...嗝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