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以豆代粟

月亮快落山时,申明渊才派人来叫卫泱泱。到了开封府衙,申明渊又叫人找了套干净衣裙给她,她就用冷水洗了身子换了衣衫。两人落座之后,申明渊指着桌子上的饭菜:“现在灾情严重,只能简单吃些东西。等回到花都,我再带你去吃好吃的。”

卫泱泱看着桌上摆着四碟冷菜、四碟热菜、两份小点,并没有酒。她对此很满意:“这已经很好了,好多人都吃不到粥呢,能吃饱就行。”两个人就坐下边吃边聊。

卫泱泱对修堤的情况表示关切:“殿下,那决口修不好了?”申明渊无奈地摇摇头:“一直有洪峰,就一直无法修。已经冲走了好多徭役,非得等洪峰过去不可。”

卫泱泱气呼呼地开始骂:“这老天爷也真是的,在我们海西扣扣嗖嗖的,一年也下不了五次雨。在开封倒是大方的很,没日没夜的下。我们那里人水都喝不上,这里却天天被淹,哼,不公平。”

申明渊耐着性子向她解释:“越靠南、越靠海的地方,下雨便越频繁。海西在最北边,又远离大海,因此不怎么下雨。”卫泱泱仍是气鼓鼓地:“是啊,雨水少了不好,没办法种粮食;雨水多了也不好,会把粮食淹掉,气人。”听着她话里充满稚气,申明渊忍不住笑起来:“所以才要修渠、修堤啊,只有搞好了水利,才能让水听话,丰俭由人。”

卫泱泱以前对工部的了解,只有于敬先。那老爷子会做各种火器,在海西被称为“一双手可抵半旗兵马”。但这修筑河堤,她却完全不懂。她对申明渊的话充满好奇:“那怎么才能让它乖乖听话,难道它是殿下的儿子?你要它往东就往东,你要它往西就往西?”

申明渊并没有儿子,他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我儿子?我哪里来的儿子?再说了,就算是我儿子,也不会我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呀。”他忽然问了一句话:“你听过都江堰没有?”卫泱泱摇摇头:“我听过鸿门宴,都江宴是什么?”申明渊听到之后笑的更大声了:“泱泱,我今日一整天忙着去勘测地形,愁的我脑仁都疼,只有这会儿我才觉得开心。”

卫泱泱仍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错:“这有什么好笑的?我是没吃过都江宴呀。下次殿下带我去吃一次,我就知道啦。”申明渊放下手中的筷子,笑个不停:“不是不是,都江堰不在花都,在蜀郡。”卫泱泱更是疑惑:“在蜀郡?为了吃一顿饭跑那么远?不值得吧?不能把那个厨子叫过来吗?”申明渊刚刚停下的笑声又响起来,他笑得十分大声,连屋外守候的凌泉都听到了。

卫泱泱被他笑的莫名其妙:“殿下若再笑,我就不说话了。”申明渊要用极大的定力才能忍住不笑:“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吧,都江堰不是一桌菜,而是一项水利工程。” 卫泱泱很是惊讶:“它,它是一个大堤?”

谈到水利,申明渊便收起了笑容,正经解释起来:“它不是一个大堤,你可以把它想成是一条人工修的河,但它能把河水一分为二。平常的日子里呢,河水都流入内河,流去蜀地有人住的地方;遇到洪灾的时候,多出来的水便流到外河,流入无人居住的地方,不会影响百姓。自从这李冰父子修了都江堰,蜀地便从一片荒芜,变成了能种粮食的天府之国。因此我们每次修堤开工前,都要拜拜李冰。”他边说边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子上画图,以便卫泱泱更容易理解都江堰的样子。

卫泱泱恍然大悟:“啊,就和我们打仗前,会拜岳爷爷一样,是不是?”申明渊点点头。卫泱泱激动地连连追问:“这个李冰这么厉害,他还活着吗?不能把他调来修堤?啊,要祭拜他,那,那他已经去世了,是不是?”申明渊忍着笑说:“他已经去世一千多年了。”卫泱泱的语气里很有些遗憾:“啊?一千多年啦?真可惜,要不然就可以请他出山。”她又感慨起来:“我以为于敬先于老已经够厉害了,没想到李冰也这么厉害,可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她看申明渊心情不错,便试探着问:“殿下,施粥赈灾的事,不归你管,是吧?”申明渊不知她为何发问:“那是户部的事,是我三皇兄负责的。他现在正在许州、漯河几府督促知府收米,会尽快运来开封,怎么了?”他说的三皇兄是淮阳王申明銴,因其是妃嫔所生,因此只是郡王,并非亲王。

卫泱泱怕他责骂自己干预朝政,言语间有些犹豫:“我看灾民人数太多,粥根本就不够。很多家都是男人能吃上,女人吃不上。我今天还见了一家,父母把粥给儿子吃,把女儿活活饿死的。等我发现的时候,那女孩饿了好多天,救不活了。”她说着说着,有点难过:“我想,要是米和粟子不够,那不是粥也行,就算是黑面窝窝也行啊。”

她说的事情,申明渊在路上也见了不少:“这倒有点难办。第一,这是户部的事;第二,朝廷赈灾,如果发黑面窝窝,那不是有损朝廷的颜面吗?”卫泱泱怕他生气,小声嘀咕:“那,那要是人饿死了,不是也?”申明渊知道她心里的意思:“是,民生乃社稷之本,要是百姓都饿死了,那更是有损朝廷的颜面。”

见他并没生气,卫泱泱才敢抬起头来:“那,黑面应该比米更好筹措吧?”申明渊对附近的情况很是熟悉:“开封附近便是高粱产区,黑面倒是好找。但现在暴雨,面粉实在是没办法运过来。若将高粱运过来再磨成粉,那就更麻烦了。”卫泱泱一听他这样说,急得口不择言:“不用磨成粉,生的也行。人快饿死的时候,树皮都能吃掉。”虽然她说的好笑,但也确实是实情。

她想的太简单,申明渊很难向她解释这其中几派势力的互相拉扯:“高粱有的,但运过来之后呢?给女人吃高粱?给男人吃白米和粟子?分配口粮,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如此不公,万一引起民变呢?而且,”他顿了一顿:“你也知道,我若插手户部的事,淮阳王必定不满意。”

卫泱泱多多少少也听过他们兄弟相争的事情,她知道那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打听的事了,就低下头不再作声。两个人又开始吃菜,但显然屋子里没有刚才那么热闹了。申明渊看她闷闷不乐的,就逗她说:“你有没有想过,此事并非无回旋的余地。咱们忘了最重要的一个人啊?”卫泱泱赶紧抬起头来追问:“谁啊?”申明渊看着她的样子,又笑起来:“我三皇兄啊。”

卫泱泱脑子很明显转不过来了:“可是殿下刚刚不是说,淮阳王他不肯吗?”申明渊有些委屈:“我什么时候说过他不肯啦?我只是说,我不便插手。但我给他修书提个建议,还是可以的吧?高粱磨粉是不方便,但你忘了,豆子也可以直接煮粥啊。粟子里掺豆子,一起煮成粥发给灾民。这样,粥能多煮些,朝廷所费银钱反而降低。”

豆价比米价要便宜的多,而且填不饱肚子。他说的以豆代粟,是各级赈灾官员常用的贪污手段,在户部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在开封府以外的受灾府县,官员们大多是这么干的。但因为他在开封修堤,因此开封知府并不敢乱来,只敢拿白米、粟子出来,老老实实的熬粥。他便写信给淮阳王,表示自己虽然知道,但并无意检举他们贪污的事情。

听他说已经修书给三皇子,卫泱泱还是有些不放心:“那,淮阳王他肯吗?”申明渊意味深长的说:“虽然豆子吃不饱,但也比没有强吧?若灾民饿死,民怨沸腾,父皇怪罪下来,那才是大罪。现在我不管他的闲事,他自然肯的。”卫泱泱高兴地恨不得跳起来:“那太好啦!”他当然没有把官场上这见不得人的事告诉卫泱泱,只是笑着说:“你能想到高粱,已经很不错了。”卫泱泱激动地去抓他的左臂:“殿下更好!”

自卫泱泱来到花都,两人相处一年有余,关系已十分亲近。申明渊见她主动抓着自己左臂,内心里情绪复杂,盼着和她就这样在开封府衙继续呆下去。可他此行目的,是来补修大堤的,绝不能在这里儿女情长。

他有些伤感地同卫泱泱道别:“连日暴雨,我有些不放心,明日要去黄河大堤看看。你可以在这里住下,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平日里嬉皮笑脸,很少有这样庄重又失落的表情,卫泱泱虽然从未见过黄河大堤,但多年来打打杀杀的生活使她敏锐的抓住了对方话里的重点:此行有些危险。

她说不上来自己是如何感知到这一点的,也懒得去想,直截了当地提要求:“那我同殿下一起去。” 申明渊断然拒绝了她:“海西常年不下雨,你对雨季毫无经验。我们可能没办法骑马,要步行逆水而上,走到大堤去的。”卫泱泱平日里并不粘人,可今日她一反常态,非要跟去不可:“我本来是不会游泳的,但殿下忘了?我可是在钱塘府打过海战的。我水性很好、又会功夫、又会骑马、会看地图,殿下带上我,很有用。再说,殿下每个月付我银子,我总不能白拿钱不干活吧?殿下就当是花钱请了个护卫行不行?”

她若是普通女子,带上她自然是个累赘。可她一身绝顶的功夫,人又机警,可以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护卫。申明渊想到这里,开始给她约法三章:“你去可以,但什么事都要听我的,不许擅自行动,否则我便罚你,”他本想说出个惩罚来的,可想来想去,暂时也没有心情去想要罚她做什么,“至于要罚你什么,等咱们回来之后再说吧。”卫泱泱见他答应,不停的点头表示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