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一早,卫泱泱正在花园练功,门房的丫鬟过来通报,说宋尚书府的六小姐求见。卫泱泱知道六小姐就是宋文如,她忙让山茶请对方进来。宋文如从门口处被人迎进门,一路走来,看到院子里的景致都十分简单,并没有什么像样的花草。但是整个回廊却彷佛是一个小型的兵器库:东面一排是各种钢刀;西面一排是各种银枪;北面的每根柱子上都挂着一把弓。她虽然有点错愕,但想想这是卫泱泱的住处,也就不觉得特别奇怪了。跟着她的丫鬟,看到那些武器,吓得心里瑟瑟发抖。但宋府规矩严,那丫鬟虽怕,却也并不敢露出胆怯的表情。等宋文如走到客堂门口,看到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元敬堂。那字写的歪歪扭扭,不但不是大家手笔,甚至,连规整都算不上,和大门口的“桂园”二字,显然出自同一人。她更感到奇怪,别家的客堂,起名都甚是清雅,这元敬堂又是何意?她自小便是花都才女,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这“元敬”两字代表什么。
她落座之后不多会儿,卫泱泱便穿着练功服冲了进来。她走路又快又急,说话更快,人影才到门口,声音便已传进:“宋小姐久等啦!”宋文如忙站起来,和她见了礼,见她一身劲装,觉得自己来的颇不是时候:“卫小姐在练功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卫泱泱赶紧摇手:“没有没有,我已经练完了。你是我住在桂园的第一个客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宋文如在客堂到处打量:“你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卫泱泱显然很享受她的独居生活,她满不在乎地说:“对呀,算命的说我得养在别处,不能和我家里人住在一起,所以我没有住在卫府。”宋文如有点错愕:“我刚刚一路走来,只看到丫鬟、婆子,并没有看到护院,那你自己住在这,怕不怕啊?”卫泱泱的脸上写满了惊讶:“怕?”她指了指门外:“哪个贼人敢来?看到我那一院子的刀枪剑戟,不吓死才怪。”宋文如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心想:要是谁大半夜的敢来偷东西,院落里白光闪闪都是兵器,贼人吓也吓死。
卫泱泱如数家珍的像宋文如介绍着桂园的与众不同:“除了那些兵器,这每个房间,都藏的有火雷;我的卧房,还有三根火铳呢。别说是贼,哪怕来的是只老虎,也能将它变成尸首。”宋文如听完吓了一跳,那火器十分稀罕,只在战场上杀敌时使用,因怕伤到百姓,花都的禁卫军们是不用的,因此她从未见过:“我听说人若踩到那火雷,瞬间成粉,你这客堂里也有吗?”说完,她有点慌乱地朝四周看看。卫泱泱忙安抚她:“你别害怕,火雷上面有根引线,如果不拉引线,是不会爆炸的。这里安全得很,你放心吧。”
她看到桌子上那茶碗宋文如并没有动:“我自己不懂茶,所以桂园里也没有什么好茶,你是不是喝不惯啊?”她讲话直来直去,宋文如已经习惯。但是她说的这么直接,对方不免有些尴尬:“哦那倒不是,只是天冷,我并不渴。”她这么说,卫泱泱才反应过来:“啊,我刚刚练完功一身大汗。竟然忘了你是赶路来的,外面这么冷,一定冻坏了,应该给你生个火盆才对!”她想到什么就立马去做,马上吩咐丫鬟,去搬三个火盆来。看到她虽不懂礼数,却并没有恶意,宋文如对她微微点头,以示谢意。
她们说了不一会儿话,便有粗使婆子抬了三个火盆进来,放在宋文如身前身后。宋文如看到卫泱泱仍穿着单衣,关切地问她:“你冷不冷?要不,放在你身前一个?”卫泱泱拍拍自己的胳膊:“我不怕冷啊,我还热呢。这花都哪算冷啊,我们海西那才叫冷。有一年冬天,我们去打埋伏,等敌军来时,我们头发上都是冰碴子,手冻得连弓箭都拉不开,火铳的扳手都冻住了。最后没办法,我们举着冰疙瘩砸向敌军,那才叫冷呢,哈哈哈哈。”她讲的绘声绘色,到精彩处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宋文如叹了口气:“边关清苦,只听你描述便觉得惊心动魄了。想来实际作战时,更为凶险。”她讲的真切,亦能感同身受,卫泱泱对她的好感立马又增加了一层。
她不知道对方今天为何突然造访?也懒得猜,就直接询问:“那,宋小姐今天来,是需要我做什么事吗?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我同你出气!”宋文如笑着摇摇头:“那当然不是。只是清河王见你在花都没什么朋友,叫我常带你出去玩。我想,正好我没来过,今天便来见见你。”她今日造访,本是申明煌叫她来的,但她十分聪明,只说是申明渊的主意。听到“玩”,卫泱泱顿时来了兴致。她其实并不喜欢参加花都贵女们的活动,总觉得融入不了她们。但宋文如说话中听,两人又见过两次,她并不抗拒同对方交往:“是最近花都有什么乐子吗?快过年了,应该会有很多活动吧?你们花都人过年时都有什么风俗呀?”
现在只是十月,她就盼着过年,宋文如被她逗笑了:“过年还有两个多月呢。冬月初二是四皇女孟津公主的生辰,她是柳贵妃所出,是皇上最小的女儿,十分受宠。每年她生辰,花都的贵女们都要进宫为她祝寿。前几日我随家母进宫时,我同她说最近花都来了一位射箭射得极好的卫小姐,她便叫我到时候带你一起入宫。”
“入宫”?卫泱泱一脸惊讶。她来到花都之后,除了清河王府极少去其他府邸,更别说是皇宫了。
她有点不知所措:“那,我不懂,公主过生辰,咱们是不要送礼物给她啊?可是我什么都没准备。”宋文如浅浅一笑:“公主身处皇宫内院,不需要什么特别贵重的礼物,心意到了就好。最好是新奇点的,她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她没见过的,”卫泱泱心里念叨。“啊,有了!”,她一阵风似的冲出门,不多时,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手里举着一件兵器向宋文如展示:“我新得了一对峨眉刺,又短又锋利,藏在身上不容易被发现是防身利器,我把这个送给公主如何?”她手里的那对峨眉刺比平常的略短上几分,只有巴掌大小。刺头十分锋利,寒气十足,正对着宋文如。纵然是宋文如再端庄,也忍不住将身子往后缩了一缩。
卫泱泱看到宋文如那花容失色的样子,讪讪一笑:“呃,公主住在皇宫,好像也不需要防身是吧?”宋文如眼睛都不敢眨,死死盯着她的手:“你,你能不能先把这个收起来?”卫泱泱连连点头,马上将那峨眉刺放在桌子上:“宋小姐你别害怕,我这里没什么好玩的,都是兵器。” 宋文如虽惊魂未定,还是十分温柔:“你可以叫我文如。”
卫泱泱赶忙解释:“嗯你可以叫我泱泱。文如你别怕,我不会杀你的。哦,不是不是,是不会伤你的。”她见吓到了对方,急得边说边摇手。宋文如看着她那认真解释的样子,她现在真的相信,谁要是得罪了卫泱泱,会死得极惨。
她缓了半天神,才又开口说话:“皇宫里是不能带兵刃进入的,这自然是不能送给公主。其实公主也并不稀罕什么奇珍异宝,最重要的是心意。比如去年,我就送了一副字给她。”卫泱泱听她这么说,开始思索起来:“一副字。啊对了,你写字极好,那你能不能帮我也写一副字呀。我这大门口的“桂园”两个字,练了好久可是总也写不好。别的屋子上的牌匾也就算了,反正人家也看不到,丑就丑吧。可是那是大门,万一有人经过看到我的字,不是要笑掉大牙?还有,这屋外的“元敬堂”三个字也是。”
宋文如这才知道,这些烂字都是她自己写的。客堂是一个府邸的会客之所,当然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它门口的牌匾,标志着主人的格调和审美,因此别家都是重金求文人墨客或者师承长辈书写的。却没想到,这卫泱泱完全不懂,竟然自己写了个牌匾挂在外面。宋文如十分沉得住气,虽然满肚子疑惑,但她这时候才顺势问:“那这元敬两个字,是何含义?”卫泱泱反问:“戚孟诸戚爷爷你知道吗?”
宋文如虽然不懂军事,但抗倭名将戚继光的大名她当然听过,戚继光字元敬,她这才恍然大悟:“自然知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我虽是闺阁秀女,但也听过戚将军抵御外辱的英勇事迹,那是彪炳史册的。”卫泱泱脸上,立马露出惊讶又佩服的表情:“这戚爷爷的诗,你也能张口就来?我以为你背的都是一些花花草草或者写风景的诗。”宋文如不以为意:“我闲来无事,便喜欢看书,这首诗我应该六七岁就会背了。”她说的十分轻松,卫泱泱震惊极了,她心想:六七岁?六七岁我还不认识字呢,那时候除了三十六计,我什么都不会背。宋文如见她默不作声,就谦虚的说:“家父是先帝二年的状元,我父兄都是文官,会背这些并不奇怪。花都里像我这样的女子多的是,但像你这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却是很少见的。”她长相温婉说话也温柔,用词文邹邹的,令人听起来十分舒坦。
卫泱泱见她好说话,就试探着问她:“那,你同意给我写一副?”宋文如答应的十分爽快:“能给别人的大门和客堂题字,这对于我来说也是第一次呢,我十分荣幸。”
卫泱泱是见过她写字的,见她这么说,很是奇怪:“你写得那么好?为什么没有人请你题字啊?难道他们认为你的字也会克人?”宋文如有点诧异她为何会这么问:“因为我是女子啊。给人题字都是文人雅士的事,我写得再好也是没资格给人写的。所以你邀请我,我非常高兴。”卫泱泱“哼”了一声:“女子又如何?打仗的时候,敌军可不管你是男是女,照样会杀你。你不练好功夫,不论男女,都得被人欺负。”她说完,还拍了拍自己左膀上那硬邦邦的肌肉。
宋文如虽然年纪没她大,但比她聪慧的多:“泱泱,你家人送你来花都,想必是因为你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对吧?”她见卫泱泱点头,又继续说:“不管是战场上还是朝堂里,卫家都不需要你冲锋陷阵。只要你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安安稳稳过日子,那才是最重要的。”她说完有点伤感:“女孩子家,就算是尊贵如公主,嫁人也是第一重要的事。”她嘴上说着卫泱泱的事,心里却在感慨自己,就算她是花都著名的才女,也并无施展才华的机会。高官家的贵女,只有嫁个好人家,才能延续家族的荣耀。纵然她字写得再好、诗背得再多,也是无用。
卫泱泱有点奇怪:“公主也要这样?”宋文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是。我外祖父是先帝爷的嫡亲弟弟荥阳王,家母就是皇上的堂姐,身份不可谓不高吧?那不一样是要嫁人的吗?女人终归是要找个好归宿的。所以学习三从四德才最重要,其他的爱好,都是闲暇时消磨时间罢了。”,“三从四德,”卫泱泱念叨了几遍,不解其意:“三从四德是什么?” 宋文如惊讶地看着她:“你没听过三从四德?”卫泱泱脑子里迷迷糊糊:“好像在海西时听人说起过,记不清了。我以为是指埋伏时要将兵力分散在三个草丛里。四得,大概就是敌人的命要得到、敌人的马要得到、敌人的地盘要得到、敌人的粮食也要得到。但现在听你说,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哦?”
这次,不止是宋文如,连宋府的丫鬟都不顾规矩,忍不住笑出了声。宋文如忍着笑意向她解释:“不是草丛的丛,是从属的从;四德,也不是得到而是品德。”她将三从四德细细讲了一遍。卫泱泱在蓝营和将士们同吃同住,一年只能回卫府四五天。除了不能拿俸禄、不能上桌吃饭、不能拜祭祖先外,她从来不觉得她和男子有什么不同。她从小和卫秉钺一起在卫戍安旗下学习功夫、兵法,就连衣服、头饰,她也要和卫秉钺一模一样。她好奇地问:“那要是丈夫打我,我还不能还手啦?他要是背叛我呢?我还不能报复他?”
宋文如从小便知道,自己的家世,注定是要嫁给皇亲贵族的,所以她接受的都是名门淑女的教育。对卫泱泱的一翻奇谈怪论,她十分不解:“自然啦,丈夫就是天啊。不过,”她笑了笑:“应该也没有哪个丈夫敢打你吧?”卫泱泱并不知道她在开玩笑,还很认真地点点头:“嗯,这倒是。哪个婆家敢欺负我,我保证明天早上,他们全家的脑袋都会离开身子,自动挂在房梁上。有几颗挂在客堂、有几颗挂在饭堂、有几颗挂在书房。分开三处,这才叫三丛。”
宋文如实在忍不住,拿帕子捂着嘴,大笑起来:“你说起书房,你这客堂叫元敬堂,那你的书房叫什么?”卫泱泱有些得意:“叫叔宝斋。正好书房放的是文房四宝嘛,很契合。”宋文如想了想,叔宝是唐朝大将军秦琼的字,和文房四宝一点也不沾边,但卫泱泱能想到这么个名字,倒也不奇怪。她追问:“那你的卧房呢?总不能还是各位大将军的名字吧?”卫泱泱向她介绍:“我住的院子叫做木兰小筑,卧房叫木兰阁。怎样,还不错吧?”她说的洋洋得意,很为自己的创意感到满意。这下对方岂止是无语,简直是啼笑皆非。
宋文如忽然想起什么:“你刚刚说克人,是什么意思?”卫泱泱讲了一遍那个算命的所说的:“他说我六亲缘薄、姻缘不畅,还会克死家人,所以我才自己住在这里。”宋文如这才知道,她为何不住在卫通判家中。她心地十分好,便安慰对方:“我大哥是礼部尚书,在礼部多年了。对于皇族成亲的礼仪,我也略懂一二。就算是大凶的八字,能遇到对的人,那便是大吉。如果你信我,便将八字告诉我。我常常参加贵族聚会,可以暗暗帮你留意,有没有什么豪门公子是和你八字相合的。你放心,我不会将八字传出去的。”
女子的八字是要订婚前才能告诉婆家,平日里并不能向人透露,这个还是卫秉钺与苗碧琳订婚时,卫泱泱才知道的。但她并不在意这些,反正已经是大凶了,还能凶到哪里?更何况宋文如是女子并非男子,告诉她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她就痛痛快快将自己的八字说了出来:“谢谢你,还有你的字。我听说,找人写牌匾要付润笔费的是不是?我不懂花都的物价,我要付你多少银子?”宋文如婉拒:“不用了。你上次在围猎时救我,这字就权当是我的谢礼吧。我家里有上好的宣纸,那字等我回去练习一番,好好书写,再谴人送来。我还要谢谢你,这是第一次有人邀请我题字,我必定全力以赴。”说罢她起身告辞:“那我冬月初二中午来接你,咱们一起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