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一个多月,扶苏再次回宫,一路都有人指引。他走过长长的回廊,被人领到了嬴政处理政务的地方,却没能第一时间入内,而是被人带到隔壁偏殿,好吃好喝伺候着。
嬴政先见了程邈。
程邈年纪已经不小了,再加上刚病过一场,身体虚得厉害,因此他虽是乘车回的咸阳,看上去还是有些疲态。
刚离开云阳大牢,程邈也没置办新行头,穿的是一身洗得皂白的冬衣。他毕恭毕敬地向嬴政行了大礼。
嬴政没开口,只上下打量着程邈。
既要见程邈,嬴政自是让人去查问一下程邈在狱中之事,很清楚程邈需要找大夫的话不是非向扶苏求助不可。程邈特意让人去寻扶苏,明显是想借扶苏把他手中的文稿递出来。
这一点,不知扶苏那孩子有没有察觉。
身为他嬴政的长子,若是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未免太蠢了些。
嬴政打量够了,才免了程邈的礼,让程邈坐下说话。
到底是面对大王,程邈心中有些忐忑,不过思及路上那番对谈,程邈很快又镇定下来。他确实是存着借病见扶苏一面的心,但扶苏的表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仅没能掌控那一次会面,反而还被扶苏所描绘的未来吸引住了。
嬴政开门见山地道:“程先生的文稿朕都看了,先生确有大才。若是让你自己选,你是想回咸阳任职,还是跟着扶苏身边?”
程邈才刚坐下,听嬴政这么问又立了起来,躬身朝嬴政行了一礼:“小人出身隶卒,学识浅薄,只胜在多读了些书,不敢向大王讨要差使。承蒙公子不弃,看得上小人的粗浅见识,为小人上书大王,小人愿追随公子左右,效犬马之劳!”
程邈声音本就洪浑有力,这话更是说得掷地有声,不见丝毫勉强。
嬴政有些讶异,再次仔细打量起程邈来。这年过半百的老者颓色尽去,面庞清正,目光坚定,瞧着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又回到了正当壮年的时期。
“扶苏年纪尚小,”嬴政说道,“先生便是留在扶苏身边,怕也不能一展所长。”
要知道等扶苏长大,程邈都七老八十了,换谁都不会放着现成的官不当去追随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公子。
程邈把话说了出口,便没了最初的忐忑。他听嬴政提及扶苏时语气亲厚,明显对这孩子寄予厚望,也不瞒着与扶苏的那番对话。
程邈将扶苏关于“嵯峨学宫”的构想告知嬴政,语气免不了带上些向往。他朗声说道:“古语有云,欲引凤凰来,先栽梧桐树。当年齐国能建稷下学宫,引得天下学者心向往之,齐国也因此广纳人才,鼎盛一时。倘若大秦也能有这样一处治学圣地,将来何愁无人可用!”
这事扶苏在信中也提到过,只不过扶苏只提了筑台讲学,不曾提到要建属于大秦的“稷下学宫”。
听着程邈越发激昂的语调,嬴政微眯起眼。
不知怎地,他想起底下人记录的一段对话,扶苏去狱中见程邈之前曾在嵯峨山脚和身边的怀德感慨:“这曾是黄帝铸鼎处。”
黄帝铸鼎的典故,嬴政清楚得很。
当年黄帝铸鼎之后天上有龙下迎,黄帝并七十余贤臣乘龙而去,余下小官与百姓在地上仰望他们离去。往后又有禹铸九鼎定天下,使得鼎这一器物逐渐成为天下之主的象征。
嬴政语气淡淡,神情也有些莫测:“既然先生已经决定好了,往后便跟着扶苏吧。”
程邈领命退下。
此时扶苏已经在内侍的注视下解决几块糕点。他见程邈出来了,起身喊了一声“先生”,就听有内侍过来请他去见嬴政。
扶苏不知道嬴政为什么先见程邈,不过国事理应摆在前面,他也不在意多等那么一会。听人说嬴政要见自己了,他轻轻拍去衣裳上不小心沾上的小碎屑,随着内侍前去嬴政那边。
嬴政倚在坐榻,看着走进来的扶苏。
一个多月不见,扶苏的脸色没了离宫时的病态苍白,一张小脸在云阳县养得白里透红,气色极佳。
嬴政继位数年,陆陆续续有了十来个孩子,他都没怎么上心,平时并不关心他们在做什么、长成了什么样。这会儿仔细一看,他发现扶苏和他见过的所有孩子都不同,脸庞秀秀气气不说,举手投足瞧着更是像个小大人。
“过来。”嬴政朝扶苏招了招手。
“父王。”扶苏跑到嬴政近前喊人。
嬴政抬手把人拎了起来,直接搁自己膝上。
豆丁点大的小娃娃,压根没什么重量,他单手就能提起来。
扶苏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亲近,哪怕眼前的人是他曾经无比孺慕的父皇,于他而言也已经相隔许多年。而且,即便是他过去的记忆里,父皇也不曾这样抱着他。
扶苏仰起头,看见嬴政年轻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