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走到屋中,常青山看着屏风后的身影,忙单膝跪了下来,声音嘶哑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拗:“郡主。”
霍令仪看着跪在屏风外头的身影,听着他强忍着的悲痛,一时也有些难以抑制的红了回眼眶,杜若忙奉了一块帕子过来,她却未曾接过…等把那股子泪意逼退,她才开了口:“常叔叔快起来吧。”
常青山是又谢了一声才坐在了一旁的圆墩上…
他把手中的头盔置于一侧,而后才开了口:“边陲人多眼杂,这一趟,您不该来。”
霍令仪却并未接话,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父王他…”
常青山闻言是又重重得叹息了一声:“一场战火,三千将士英灵俱散,百里之地更是寸草不生。”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嘶哑,说及此处,目光更是透露出几许难言的悲伤:“事后,属下曾去寻过王爷的尸体,只是…”
他后话并未说完,可在场之人谁又会不明白?
霍令仪一直未曾说话,她低垂着眉目,双手紧紧交握着…这些话,她并不是头一回听。她以为经了岁月的沉淀,经了世事的沧桑,她已不会再像上回听时那样心痛了,只是等到真正这样再经历一回,她却还是疼得喘不过来。
父王…
她的父王啊,一生忠贞报国,最后葬于这边陲小镇,却连一具尸首也未曾留下。
屋中静谧,无人说话。
常青山看着屏风后的身影,待说完边陲如今的情况,跟着是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口中是言道:“这是属下在战场找到的匕首,原本想着等到回京的时候再给您送去…”红玉忙伸手接了过来,奉到了霍令仪的跟前。
霍令仪看着红玉手中捧着的匕首,匕首早已被战火烧得瞧不出原本是个什么模样了,可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父王常年戴于身侧的匕首,她曾向父王讨要过无数次,只是父王怕匕首锋利总不肯给她…倒是未曾想到岁月翩跹,这匕首还是到了她的手中。
她伸手接了过来,指腹滑过刀柄,这儿原本该有一颗红宝石,如今却只留下了一块空洞。
霍令仪什么话都未说,只是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
待过了许久,她才重新开了口:“多谢常叔叔亲自跑这一趟。”
常青山闻言是摇了摇头:“属下与王爷认识几十载,如今王爷逢此大难…”他后话未说全,只是另辟一话说道:“世子年幼,如今王府上下还要靠郡主回去主持大局,万望郡主保重身体,切莫太过伤怀。”
“是啊…”霍令仪的声音有些缥缈,她侧头看着窗外的光景,像是在望着燕京的方向,口中跟着呢喃一句:“是该回去了。”
…
常府。
常青山回府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未曾回正房,反倒是径直去了书房。如今夜色已起,书房之中却并未点灯,他刚刚推门走了进去,屋中便传来一道懒散的男声:“人走了?”
“是…”
常青山是辨了一会才朝一处看去,待瞧见一片黑色衣角忙又垂下了眉目,他朝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属下亲自送人出了城。”
“嗯…”男人的声音有些低沉,辨不出什么喜怒,也没有什么波澜…待过了许久,才又开口问道:“那个丫头可曾问了什么?”
“都是一些寻常话,只是…”常青山仍旧低垂着眉目,他想起城门口那人突然握住了缰绳,一双潋滟桃花目扫过这边陲小镇,跟着是朝他看来“您跟着父王几十年,这么多年,跟着父王的那些人都晋升了,唯有常叔叔仍旧在这个位置不动。”
“如今边陲无主将,您说这天是不是也该变了。”
常青山记得那人说话的时候,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就连眉目也没有一丝变化…可他只要想起那人朝他看来的眼神,却还是觉着有一股渗人的凉意袭满全身。
明明是这样年幼的一个姑娘,看向人的眼神却仿佛已沾了这尘世的沧桑。
常青山心中想着这桩事,眉心便也跟着折了一回:“您说郡主这话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她是知道了什么?”
等他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隐于黑暗中的男人却突然地轻笑一声,他这一声笑不似先前的冷寂,倒是平添了几许懒散风流味:“她若真知道了什么,也就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这个地方。”
“不过——”男人的眉毛微微挑了几分,口中是又跟着一句:“这个小丫头,如今倒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雨太大,前路难行,可她却不敢耽搁。
前世就是她离开燕京的这个时候,弟弟失足落入水中,最后虽然被救了回来,可这身子骨到底还是折损了。
霍令仪想到这,那双潋滟的桃花目透露出几分清冷之色,红唇更是紧紧抿成一条线…如今她既然回来了,又岂能眼睁睁得看着自己的亲人再有一丝损伤?
斗笠下的雨珠重重得砸在她握着缰绳的手上…
“不歇了,直接去码头!”霍令仪这话说完,便扬起马鞭打在马儿身上,马儿吃痛立时又快了些…身后的红玉和杜若见此也就不再多言,各自夹了马肚,扬了马鞭一道朝码头去了。
…
码头。
因着连下了几日暴雨,码头停着的船只本就不多。
唯有几只一听要渡河便纷纷摆了摆手,却是再多的钱也不肯去,有资历的老船夫便跟着劝说道:“姑娘,这雨太大了,你们还是在城中歇上一日,等明儿个天开晴了再渡也不迟。”
红玉见此也就不再多言,她转身朝霍令仪看去:“主子…”
霍令仪紧抿着唇线未曾说话,她高坐在马上,一张明艳的面容满是斑驳的雨水…眺望着那无边无际的河水,她握着缰绳的手却是又收紧了几分。先前老船夫的那些话她自是也听了个全,这些船只大多算不得结实,平素倒也罢了,只是今日这样的天气,他们不敢渡河也实属正常。
难不成真的要再此处耽搁一日?
不行,多在路上耽搁一日,那燕京城中的危险便多上一分。
老船夫或许也瞧出了她们的紧迫,他想了想还是戴着斗笠从船上探出半个身子,指着一处私船开口说道:“你们若真想渡河倒是可以去问问那艘船,他们的船够大也够结实,只是看着像是富贵人家的,不知愿不愿捎你们一程。”
霍令仪顺着他的眼朝那艘大船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去问问…”
红玉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跟着便朝那处走去…倒也没花多少功夫,她便折身回来了。红玉的脸上带着笑,连带着声音也平添了几分轻快:“主子,他们也是往燕京方向去的,愿意捎我们一程。”
霍令仪听到这话也松了一口气,她翻身下了马,领着两人径直朝船只走去。
老船夫扬声喊她们:“姑娘,你们的马…”
红玉看了眼霍令仪,见她点了点头便笑着转身与人说道:“老人家,这三匹马便留给你了,等天晴了去卖个好价钱。”这三匹马是常青山在边陲给她们备下的,若要卖也能择个好价钱。
老船夫看着她们的身影越走越远,又瞧了瞧停在树下的三匹马,张了张口,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
私船虽大却并无多少人,一位身穿程子衣披着斗笠的男人立在船上,见她们过来便拱手一礼,口中是道:“船马上就要开了,三位娘子且先入内…”他这话说完是引着三人往里走去,跟着一句:“船上并无多少人,除了东边厢房,几位娘子都可自便。”
霍令仪亦朝人打了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多谢”,跟着才又说道:“我想亲自去拜谢下贵主人。”
若不是他的首肯,只怕如今她再是急迫却也只能耽搁在这淮安城中…于情于理,她都得亲自去谢一声。
“不必了,我家主人喜静,不喜见客…”因着已经入了船舱,男人也就摘下了斗笠,他半侧着身子指着一处,口中是跟着一句:“三位娘子便歇在此处吧,前边便是厨房,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唤厨娘准备便是。”
霍令仪方想说话,看着他的脸却止住了声。
男人约莫是二十五、六的年纪,面容并未有什么特别,可看在霍令仪的眼中却还是让她怔楞了一回。
陆机,竟是陆机。
那他的主人,不就是…
霍令仪紧抿着红唇未曾说话,袖下的手却忍不住微微蜷了几分,心中也生出了几分退意。
杜若察觉到霍令仪的异样,忙轻轻唤了她一声,待见她回过神来才又低声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霍令仪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她重新朝陆机看去,掩去了心中的惊涛骇浪和眼中的那一抹惊疑,化为一句平常话:“既如此,我便不去扰贵主人了。”即便真的是他,那又如何?今生的他们还未有什么渊源,即便相见也不过是一对陌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