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百六章

商音打断他,句句直接了当,“你究竟是谁的人?”

“是不是他派来的?”

重华公主两手拎着他的领子,非得要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不可。

老太监年过半百,一生的提心吊胆兼操劳让他瞧着比寻常同龄人更为老迈,双眼黄斑遍布,浑浊不清。

他不带感情地与之对视良久,眉目间不经意地透出几丝木然来。

商音看着看着,忽地牵起嘴角冷笑,五指的力道渐次抽走,她笑得嘲讽且阴鸷,泰然自若地退后两步。

顾玉德双腿一弯,低头冲她跪下。

“你不愿说,没关系,不过我告诉你,只要我想查,一年、五年、十年,我都会查下去,你是知道我的。”

“我宇文笙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冷着脸正转身要出去,就在这时,背后的老太监沉声提了音量:“老奴——”

“是江陵人士。”

他静静道:“年少时因和荣家有过节,家道中落,沦落至此,数十年来怀恨在心,故而才寻此契机向贵妃复仇。”

一言刚毕,冲上来的重华公主已然攥住了他咽喉。

“你同荣家有过节?”

商音好似被引燃了怒火,力道比先前还重上几分,咬着牙齿反问,“你若真是因为这个,待在御前的时候就该动手;你若真是因为这个,荣氏败落后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我,还费尽心思的帮我作什么!”

她狠狠一搡,将老太监推倒在旁。

“当我不知你的底细吗?你家中人早就死绝了,否则也不会让你在宫里养老。死无对证的事,刚好可以借来编这个理由搪塞我,是吧?你编多久了等着现在用!”

商音说完长长地调匀了一口气,旋即失望透顶似的,起身迎着炽亮的正午阳光步出长廊。

她太明白顾玉德为什么会让梁雯雪去送羹汤了。

禁宫之内,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上面主子一声令下,当奴婢的自己也左右为难,一旦东窗事发,不管是被逼的还是自愿的,都得送命。

他这么做不为别的,只为给自己留条后路。

所以他才会内疚。

他才要拼命地将祸水东引。

而梁雯雪堂堂正二品的昭容,凭什么肯轻易受一个太监的嘱托。

答案只有一个。

他曾经做过御前太监首领。

从老太妃处至前殿仅两盏茶的脚程,商音是徒步的。

再度回到御书房的石阶下。

那室内没点灯,光只能照了半壁进去,端坐于其中的人堪堪在阴暗之处,唯有上头赤金九龙的匾额流着微微明黄。

商音奔忙了半日,匆匆又仓皇,等行至阶前,她浮躁的脚步无缘故地便慢了下来,仰望着那块大匾渐次清晰,突然有种奇怪的感受。

像是一直以来压在众生头顶的天命亦在渐渐向她靠近,高悬,巍峨,足以令人喘不过气。

一个时辰前她才轻快自在地离开,不想眼下回来,会是这样沉重迟疑。

跨进门槛,鸿德帝的脸随之分明地出现在视线里,仿佛是在等她,而一并出现的,还有角落中那个长年侍奉顾玉德左右的小太监。

甫一瞥见此人,商音就什么都懂了。

仅是前后几炷香的光景,父女俩的神态几乎判若两人。

天子高高倚着靠背,那眉眼中不见一贯的溺爱慈和,只浮着一股疲惫苍凉的老态龙钟。

而娇俏烂漫的重华公主则定定地立于丈许之外,面容深沉肃穆。

好似一夕间,双方都撕破了长久以来的伪装,终于用真面目相视一回。

这应该是第一次商音如此不带掩饰地面对她的父亲。

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四下里一应宫人皆已屏退。

商音站在中央凝望他时,胸腔猛然涌起潮水般的酸涩,她看进鸿德帝的眼中,就像此前注视顾玉德的双目一样,所望见的是毫无波澜宛如死水的颜色。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公主握着拳悲声开口,她别的一句没说,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老皇帝面无表情的脸在听到她这话后,有些许不可察的惋惜,他语气淡而平,甫一出口就有叹息似的。

“朕……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他并未称其为“苦衷”,或许自己也不欲将这个比作“苦”。

宇文焕少年登基,在凌太后一手遮天的朝局里,韬光养晦地做了十年傀儡,才总算熬死生母。

太后驾崩之日,那是除掉凌家和与之姻亲的蒙家最好的时机。

倘若不能迅速连根拔起,日后待人缓过神,恐怕就再难动手了。

但蒙氏为避风头,半年来低调行事,不露风雨,实在是抓不住把柄。

而此时,正巧荣妃诊出了喜脉……

他的大智若愚演了太多年,深入人心得连他自己都没能走出那副皮囊。以至于梁家……或是上上下下文武百官,依然把他当好拿捏的软柿子看待。

连梁雯雪也是今时今日才明白——

“那毕竟是你的亲骨肉。”商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不会后悔吗?”

鸿德帝半阖着眼目,语速沉而缓慢,“至亲骨肉,换来这十数年的安稳,它也不枉为一遭大应皇室。”

他不缺孩子。

优秀的皇子长成的都有两位,更莫说是这种尚未落地的胎儿。

“难怪。”

公主似笑非笑地闭了一会儿眼,视线朦胧地注视着堂上之人,“难怪你从不叫我商音。”

宇文焕深深地皱眉,商音不知道他现下的表情算不算得上叫作挣扎,沉默良久,才听他缓缓道:“是朕,对不起你。”

她眼角的泪水悄无声息地就随着这句话落了下来。

商音心想。

对不起又怎么样呢?

就算对不起也已经对不起了。

她这半生的蹉跎不会消失,她所养成的脾性亦不会回转。

死了的人白骨也成了灰,活着的人旧伤疤都成了新血肉。

所以这声轻飘飘的对不起,到底值几个钱?

而她根本无能为力。

“父皇……”

商音忽然在那头和着眼泪温婉地笑了一下。

鸿德帝静默地看她拢起袖袍,敛目躬身一拜,行着大礼庄重道:

“千秋万代。”

再抬头时,重华公主迅速地转过脸,背身朝后,那满头的珠翠摇曳叮当,富贵的盛装像永平城繁华的万家灯火。

她在天子的眼中逆光而去,纤细的双肩端得板正,背脊笔直得像柄翠竹,从头到脚都是铮铮傲骨。

这是他大应,最骄傲的公主。

商音两颊的水渍还没有干,迎着拂面料峭的风,脚步坚定得仿佛一去不返。

她如今回想起自己身后走过的路。

那在宫城里跌跌撞撞的岁月,在太监或宫女的指点下,讨好奉承,曲意逢迎的日子,以及怀揣着想要惩奸除恶,沉冤昭雪的企望,拼命生长至今的点点滴滴。

一切都宛如一个笑话。

包括她,乃至宇文姝,以及那蛰伏十年的大石子村秀才。

所有人都自以为撕开了阴霾得见苍天,自以为多年悲苦一朝澄清,却不想苍天本身,就是阴霾。

思及如此,她没有来的觉得毛骨悚然。

“商音。”

太子忽然从一旁跟出来,似乎从她进去时就已经在此处等候了。

商音神情恍惚地侧目。

宇文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语重心长道:“你年纪也不小,该懂事了。父皇身体不好,别总惹他生气。”

她猛然想起初六宫变时他的反应,后知后觉地问:“二哥,你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