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开始前两日,军营中越发戒备森严起来。
主帅帐内,云倚风正在往香炉里添加花油,此等风声鹤唳的时刻,安神是不能再安了,但让空气中泛些清淡的春日花香,紧绷的大脑也能稍微松快些。季燕然依旧在看墙上的地宫阵门图,云倚风道:“地蜈蚣已推算多次,确定阵门方位无误,他钻了一辈子的地底与陵墓,理应不会出错。”
“我信他,也信你的判断。”季燕然握过他的手,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只是想起凌飞与玉婶,心中难免忐忑,芙儿的身体怎么样了?”
“昨日梅前辈去看过,头上撞伤已经好了许多,就是惊惧之症始终未减。”云倚风道,“他们绑架芙儿与玉婶,只为充作人质威胁王爷,所以一定会将她们的性命留到最后。相比而言,我倒是更担心江大哥,鬼刺手中巫蛊之术何其多,现在又证明谢含烟与他并无半分血缘关系,就越发不可能手下留情了,总之王爷战时,务必加倍小心。”
季燕然点头:“我懂。”
“那我再去看看梅前辈那头,再过两天,怕是军医们又要忙起来了。”云倚风问,“可还有其它事需要我去做?”
季燕然将脸凑过去。
云倚风很配合,捏过他的下巴,仰头在唇角亲了亲,道:“旗开得胜。”
“有云儿这句话,”季燕然笑,“大梁定战无不胜!”
梅竹松也正在忙着做最后的准备,玉丽城中的空房已经收拾停当,能同时容纳数百名受伤将士。各种事情又多又杂乱,厨房里的婶子们将饭菜热了两三回,也不见众人来吃,便正好逮着云倚风告一状,这样哪行啊?可别仗还没开始打,大夫们就先饿晕了过去。
“战时大家都忙,多做些方便存放的包子馒头吧,伤员的伙食也要准备好。”云倚风叮嘱几句,又将托盘接到手中,亲自送往医馆。梅竹松满身狼狈,正在擦拭衣衫上的汤汤水水,说是刚才给芙儿看诊时,她又发了惊惧症,歇斯底里地叫着,到处乱扔东西,险些伤了人。
“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吗?”
“查不出什么,但就一直这么疯疯癫癫的。”梅竹松道,“也有可能是被灌了巫毒蛊药,不过王爷在审问雷三时,对方一直紧咬着牙关,是个硬骨头。”
“雷三心知肚明,自己犯下的是灭门大罪,将来唯有死路一条,自不会配合我们。”云倚风往屋内看了一眼,就见芙儿依旧坐在床边,嘴里念念叨叨的,头发散乱,模样实在可怜,便叮嘱下人要好生看顾,自己出去一趟,再回来时,怀中已多了个襁褓里的小婴儿,粉白可爱,正在吮着指头。
听到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芙儿果然抬起头,疾步走上前来,将儿子抢到了自己怀中,抱着不肯再松手了。
一旁的婶子小声感慨:“这女人一旦当了娘,可就满心满眼都是孩子了,云门主不如就将小虎留在这里吧,说不定芙儿多抱抱孩子,就能清醒过来,想起在雷三身边的事情了。”
“也好。”云倚风用手指逗逗孩子,“两军一旦开战,城外势必一片混乱,那芙儿与小虎就拜托婶婶了。”
婶子答应下来,又将云倚风送出卧房,回屋就见芙儿还抱着孩子,双眼只痴痴看着,嘴中哼着摇篮曲,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任由旁人再怎么叫,都不肯应声了。
地宫深处,江凌飞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着上方那片斑斓变幻的琉璃床顶,表情木然。
谢含烟将他扶了起来:“凌飞。”
江凌飞眼珠转了两下,僵硬道:“母亲。”
“马上就要开战了。”谢含烟看着他,“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
“知道。”江凌飞微微垂下双目,声音低沉嘶哑,“为父亲报仇,杀了季燕然,杀了所有人。”
“好孩子。”谢含烟将他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叹息着,“此战之后,你便能见到自己的父亲了,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还有玄翼军数万将士,所有人都在等着你。”
江凌飞微微握紧了拳头:“是。”
墙上一排排明珠正幽幽发着亮,如一只只橙黄色的兽瞳,密密麻麻嵌满四方。
世界仿佛被颠倒了,天与地、晨与昏、善与恶。
逃不脱的注视,令人生出满心焦躁,只想发狂冲出这地底魔窟,或是将自己牢牢裹进被子里,再也不见外界混沌万物。
但似乎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
江凌飞眉头紧锁。
究竟是什么呢?
夜幕悄悄笼罩了整片玉丽城。
云倚风在厨房里煮了两碗鸡蛋打卤面——全程都是在厨娘的教导下完成,所以没糊锅,没烧房,咸淡也正好。在这深夜微寒时,伴着昏黄灯烛一起热腾腾放在桌上,倒也有几分温情脉脉、寻常人家过日子的恬淡温馨。
营帐外有从西北带来的亲兵,是见识过羊肉汤威力的,于是担心道:“明日就要开战了,行不行啊,万一真把咱王爷吃出点毛病哎哟!”
“闭嘴吧你,还不能允许云门主厨艺有点进步了?”
说话的声音有些大,传到帐篷里头,云倚风表情明显一僵,季燕然果断拿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将那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夸赞:“云儿的厨艺越发精湛了。”
云倚风撇嘴:“精湛在哪里?”
萧王殿下一本正经,答曰精湛在终于学会了打卤。
云倚风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贫嘴。”
“我可是真心在夸你。”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凑在嘴边亲了亲,“明日我不能护着你了,谢含烟与野马部族皆不是好对付的主,心思阴险狡诈,即便你百毒不侵,也不能太过鲁莽轻敌,记没记住?”
若换成其他人,叹气说自己不能护着风雨门门主,怕是会被当成笑谈,毕竟武林之中,谁不知云门主武功高强、难逢敌手呢?哪里还需要别人保护。但非常明显的,这个范围一定不包括萧王殿下,萧王殿下嘛,不管是担心云门主受伤,还是担心云门主不会自己拿筷子吃饭,那都是小情人间的恩爱情趣,理所应当得很。比如说现在,就连云倚风本人,都乖乖地“嗯”了一句,默认了这个“需要被保护”的弱者身份,以此来换取心上人更多体贴与情话,乐在其中。
杯盘撤下后,仆役换上了新的香茶。云倚风捧着茶盏靠在季燕然怀中,算是一天中难得的清闲时刻,他换了一身淡青薄衫,墨发披散,宽袖中露出一截细白如玉的手指,发呆出神时,长长的睫毛垂覆下来,脑中想着军营中那许多纷杂事,没多久便有困意袭来,打着盹睡着了。
外头又起了风,吹得一片树叶沙沙。季燕然将他手中的茶杯轻轻抽走,刚打算抱回床上歇息,外头却有人急急来报,说是芙儿姑娘已经清醒过来,有要紧事要找云门主细说。
睡是不能再睡了,云倚风穿好外袍:“我去看看。”
季燕然道:“多加留意,速去速回。”
翠华一路风驰冲入玉丽城。客栈里,芙儿正抱着孩子,满脸焦急地来回踱着步,一听到屋门响,便赶忙迎上前,先往外头张望一圈,又小声道:“云门主,就你一个人吧?”
“只有我。”云倚风反手关上门,“怎么,姑娘想起了什么?”
“是,我想起来了。”芙儿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梅竹松,云门主务必小心梅竹松。”
云倚风万分吃惊:“梅前辈?”
“我受困滇花城时,曾偷听雷三说起过,要与此人联手。”芙儿急急道,“西南多毒虫,防虫药里多一味少一味,都有可能变成断命的引虫药,普通大夫是分辨不出的。”
“这可就不好办了。”云倚风忧虑,“明日就要开战,防虫香囊与伤药早已送到诸将士手中,大家都卯足了劲要攻破敌军,正是同仇敌忾、万众一心时,现在若突然下令又不打了,只怕有损士气啊。”
“我不懂这些,只能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云门主。”芙儿眼眶通红,“我也盼着王爷与门主能早日开战,尽快攻破敌军,救出我娘。她先前就不同意我远嫁,是我相中了那恶贼,执意要来西南,才会连累了娘。”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云倚风叹了口气,安慰:“我会尽力救出玉婶,姑娘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还有孩子呢。”
芙儿点点头,将怀中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不住地低低哭着。云倚风叫来婶子,命她务必要将这母子二人照顾好,又哄着小虎睡下后,方才离开客栈。路过医馆时往里看了一眼,就见梅竹松还在与众军医商讨救治伤员的事,桌上摆了不少药草与瓶瓶罐罐,连窗外都飘着苦涩药味。
他想了片刻,还是没有推门进屋,只匆匆翻身上马,一路回了城外军营。
季燕然并未下令将战事延后。
翌日清晨,待林间薄雾散尽后,进攻的号角也准时吹响了。
鸟雀虫豸皆被惊飞,振动羽翅时,扫落枯叶无数,在风中回旋飘着,似一只只斑斓的蝶。大梁军队秩序井然,排出一字长蛇阵,手持寒光长刀铁剑,将腊木林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半只野兽也无法蹿出。精锐先锋队一分为三,由云倚风与其余两名副将率领,各自推着车,早早就已埋伏在了地宫三处入口。
“云门主。”黄庆养好了胳膊,此番也随众人一起行动,小声问他,“那地宫里究竟藏着什么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