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罢。”
“写什么呢,”
“写小说罢!”
“晤,写写小说。小说是要好写些,一写就跟泻肚子一样,滔滔不尽地源源而来。(又来了!但是有什么办法,我们的头上顶着的是别人家的屁股呢!)”
“那就写罢!”
“写呀!写呀!”
“昨天在往沪宁车站的电车里面。
“有两位年轻的姑娘和一位白胖白胖的中年妇人(怕是她们的妈妈)坐在我的旁边。
“电车是满了员的。
“车过大马路的时候,有位很颓丧的中年男子搭上车来,一挤便挤在年长一点的(有十六七岁光景)姑娘面前站着。
“这位中年男子把头一埋便擤起鼻涕来。不幸,或者是他的大幸,他的鼻涕飞溅到姑娘的衣裳上去了。青绸羊皮袄的脚边上带了一珠,中年男子赶快把手绢拿出来替她揩了。姑娘又把左脚翘起来,绿色的绒线鞋子上又有一珠。中年男子又赶快把一只手去接着她的脚,又用手绢去替她揩了。揩了之后,——啊,完全出人意外!这位中年男子把那张乌黑的手绢立地拿到自己的鼻子下面去了!
“啊,他到底是在揩自己的鼻涕,还是在闻那姑娘脚上的香气呢?
“他到底是通常不爱干净的人,还是有点变态性欲的所谓近代文士呢?——
“我这个疑问无法解决,我只看见那白胖白胖的中年妇人白了中年男子两眼。”
我把那个靠壁的小写字台,取来放在铺位上,拿出我在日本学了十几年的席地而坐的功夫,便在铺位上盘坐起来写了这一篇,——什么呢——不成的短品。我做文章的惯病是先做好文章再安题的,我做好了,回头在前面写了“一个疑问”。
当我在写的时候,我看c也在写。他是躺在铺位上,用铅笔在日记簿上写着的。
两人都没有话说,再写罢!
“朋友们在‘消闲别墅’吃夜饭。
“席终我去小解的时候,只能容一个人的便房里面,已经有一个人先在了。我只得在门外候缺。先来的人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匆匆忙忙地走来了一个人,他不管我是在门外等什么,一手把我拦开,便一手把门柄握着了。我只得又在门外候缺。
“接着又来了一个人,又用同样的态度把我拦开了。这样接连地换了五个人,我看见又有一位穿西装的先生匆匆忙忙地跑来了。哦呀,不得了,我这回不能再讲无抵抗主义了!西装先生一来,我便先挡着他。
“我说里面已经有人,我在这里已经等了半天了。
“不知道他是聋子呢还是不懂我的话,他把我一手拦开,不等里面的人出来,便先跑进去等候着了。
“我不禁冒了火,在门外便大声地责骂:
“你们太不讲公德!别人在门外等了半天,你们只图自己的方便!
“这位西装先生却很有点娄师德的精神,不怕我在外面就如何的骂,他只悠悠然洒着他的尿,一点也不作声。
“他出门来了,我的气还没有平,我还骂了他几句。
“但这位西装娄师德不唯没有作声,竟连头也不抬,匆匆忙忙地又跑了。
“我自己倒惭愧了起来。
“我觉得我这人真是野蛮,一开口就要把人得罪。
“嗳,像我这样动辄得罪人的人,无怪乎在我们的礼让之邦,要连一个洒尿的机会也得不到了!”
又写了一篇。这安什么题呢?雅致一点的是“如厕”,粗鲁一点呢是“没有洒尿的机会”。不过这样一来便会把人骇倒了。有人说屎尿等字是不可以入文的。这也是我们中国人的一种特性,他们在青天白日之下拉是可以拉,但你在文章上写却不准你写的。为什么呢?是尊敬屎和尿吗?是和怕犯圣讳一样,犯父讳一样,不敢犯它吗?不管!不管!现在连丘二先生也都拉到了粪坑里了!直捷了当些罢,就写“没有洒尿的机会”。
我把题写好了,回头去看c时,他倒在梦见丘二了。他靠在壁上,把拿着铅笔和日记簿的两手叉在胸上,已经颓然地睡去了。他的口是张着的,脸色有几分灰青,我不禁惹起了几分伤感的情趣。
啊,c君哟,你也未免太可怜了!你本是学农的,犯不着要来做什么文人,在中国的现代要做文人,是等于自杀呢!
我想起他这一年来的失业,他在虹口小菜场上替别人做过几个月的店阿大,后来又去为教会的先生们整理过几个月的圣经。在江浙未开火以前他本是要往奉天去就一处农场的职务的,但不幸江浙开起战来,接着奉直也开起战来,于是他的行期就和中国的统一一样,无期延期了。他要侍奉母亲,要扶助两个妹子,而他却也和我一样在上海市上做了一个无业的流氓。啊,他这半年来恐怕也有些倦于营生了罢……
啊,太无聊了!太无聊了!还是写!还是写!
“在上海能够起早的人,总会有这样的经验罢?
“无论在那处的十字街头,只要过往的人多的地方,在一个街角上总有一个卖饭团的人。赭红色的深桶盛着一桶热饭,只要你把铜板给他,他便捏个饭团给你。你如果喜欢吃油条,也可以叫他把油条夹在饭团的心子里。
“在这卖饭团者的旁边,必定还有一个卖臭油豆腐的人。一个铜板两个,他替你盛在碗里,用剪刀剪碎,加上羹汁,再加上佐料。这便是你吃饭团的人的清羹。
“自己的铜板只可以够买饭团的人,买了一个饭团,便捧着一面啃一面走开了。
“有的铜板还有些剩余时,便要围到这油豆腐担上来,吃得非常起劲。
“油豆腐担上大抵还放着一大碗猪皮,煮熟了的。这更是一种盛菜了。
“买了饭团,买了油豆腐,还要想吃点荤菜的人,便要来吃点猪皮子了。
“我刚从日本回家的第三天,那时我还住在二马路的一家旅馆里面。清早我一个人出去想买点吃的东西,我在石路和四马路交叉的地方,在一只街角上便看见了这两种摊贩。
“有一位穿得很褴褛的男子走来,他是黄包车夫,或者工人,我不知道。
“他走到油豆腐担上来,在一碗猪皮子里面,挑选又挑选地选了三点猪皮。
“他问卖油豆腐的人:‘格个几滴盐呀(这个几个钱)?’
“‘四个铜板。’
“‘四个铜板?吃弗起!吃弗起!’
“‘吃不起就拉倒!’
“卖油豆腐的人忙着去应酬别的主顾,说的时候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想吃猪皮的人,把三点猪皮子睁着眼睛看了好几眼,咬紧牙关吞了好几次口水,又才没精打采地走了。
“这儿有一个教训:
“世界上有吃猪肉而不吃猪皮的人,也有想吃猪皮连四个铜板也拿不出的人!”
我这笔就好像上了肥料的大葱一样,只是冲呀,冲呀,不管它好好歹歹总已经又写了一篇《四个铜板》。我素来是文思很迟钝的人,今天是怎么搅起的呢?是谈屎谈尿的太谈多了,真的上了肥料吗?还要想写呢。我昨天清晨想写的东西因为事忙还没有写出来,索性在此一道写出罢!以后怕没有时候,以后怕会忘记了。
我这回先写了一个题是“两种人情的滋味”。
“我这回回上海来没有用娘姨了。
“我不用娘姨的原故,并不是在讲什么人道,也不是在讲什么经济。我固然是没有多少钱,但要在上海用人觉得比不用人还要不方便。
“有一位朋友对我说过,上海的娘姨叫‘三珠’。
“我不知道怎么叫做‘三珠’。
“他说:她们初来试用的三天是‘滚盘珠’,见事就做,异常勤快。三天做满了之后把契约一定好了,便成为‘算盘珠’了,你要拨一下,才肯动。再住久一些便要成为‘定盘珠’,你就拨也拨不动了。
“这三珠的经验我去年在上海住过一年,是已经领略过的。不过我的经验还有超出这三珠以外的。她们不肯作事情我觉得还不要紧,最令人伤心的是:你待得她们愈好,她们愈见不好起来。盗窃、轧姘头、引狼入室,无所不为。这岂不是最令人伤心的吗?
“出了钱去买伤心事,我何必做这样的傻子呢?所以我这回回来便想暂且不用娘姨了。内事由我女人料理,外事便归我自己听差。
“昨天清早我往八仙桥去买小菜,我左手拿着一个菜篮,右手拿着一张包单。
“我身上穿的是在日本穿过十二年的一套学生装,外面套了一件破大衣,我的一顶棕黄色的骆驼绒鸟打帽也是一九一四年在东京买的。
“小菜平常是隔两天买一次的。这回因为要到宜兴,不得不多买一些。
“我买了两斤猪肉、一匹腌鱼、一棵白菜、两斤白糖,便放在小小的菜篮里。
“我又在一位很慈和的老妈妈面前买了一些塌菇菜、菜苔、芹菜、豌豆苗。买了一大堆,我便请她替我包在包单里。
“她一面包一面向我问道:大师傅,你在啥地方烧饭呀。
“我说:我在环龙路烧饭。
“——你以后要买只大来些个篮,用包袱包会把菜搁坏个。她很亲切地教了我一番。
“我说:好的,我随后要买。
“她把菜包好了,递给我的手里,她还说了一句:好,你明天再来呀。
“我也很自然地答应了一声:好,我明天再来。
“她和我只这样平平淡淡地谈了几句话,但我很感谢她,我觉得她在关心我。她的对于我的一点关心,我觉得是真正的人情的滋味。”
我写到这里,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了,一位茶房拿了一盏小洋灯下来,放在一只屋角上。这盏洋灯是和邻接的房舱通用的。昏黄的灯光照在室里反觉得更加黑暗。我不想再写了。c也已经醒来,我把我写的东西送给他看,我希望有些地方可以惹他发笑,但他很严肃地看了一遍,连一笑也没有笑。我觉得我自己是失败了。他把不全的《两种人情的滋味》读了之后,觉得也像玩味了一下子,他又问我:
——你这才有一种呢,还有一种呢?
——还有一种是我把小菜买好之后走到街上去叫黄色车。我叫着一只黄包车问他多少钱?他说要四只角子。平常由八仙桥坐回环龙路是只要八九个铜板的,四只角子照现在的时价算起来该合六十四个铜板了。我哑哑唔唔地说了他一声。他回问我要几个铜板?我说八个。他一减价便跌到十个铜板上来。我更还他九个。在我们正在讲价的时候,另外又有一只黄包车飞也似的跑来了。“啥地方呀?啥地方呀?”他不住地只是问。我说是环龙路。“环龙路十个铜板侬还弗要阁啊!”他抢白了我一句,白视了我两眼,又飞也似的拉着车子跑了。所谓还有一种人情的滋味,便是这一种了。我觉得这位黄包车夫也是在关心我,但他对于我的这种关心,几乎使我流出了眼泪。
——你还是把它继续写下去罢。
——不想再写了。
——你近来很写了些这一类的东西,我觉得很喜欢。
——这类东西我以后想多写一点。我从前的态度是昂头天外的,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只有一种拒绝。我以后要改变了,我要把头埋到水平线下,多过活些受难的生活,多领略些受难的人生。我在这里虽然开不出什么美的好花来,但如路旁的杂草那样,总可以迸发几株罢?遇着别有会心的周茂叔,他是不会芟夷它的呢。
——你这个态度我很赞成。前几月我在勘校圣经的时候,我看见耶稣有一句话:“你要把灯光点在斗上,不要点在斗的下面。”他这句话,我看我们中国人无论是耶稣教徒与非耶稣教徒,都是实地奉行着的。我们中国人,凡为有点光的,谁个不把来点在斗上呢?所以斗下的生活便愈见黑暗了。我想做一篇小说,取名《斗下的灯光》。
——唔,好个有意义的题名,单是这五个字已经是杰作了。
《斗下的灯光》的内容是什么,c倒还没有说出。在狭隘的斗室中,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对我却另外说出了一段很有趣的故事来。
——那是一九二三年的上春,我也正尝着失业的痛苦的时候,在家里闷着怎么也受不过,便向母亲讨了六块钱来,瞒着她说往苏州去散心。我到了苏州便去买了些杂货,如像假金戒指、洋线、花针之类。我另外又买了一套短衫,便装扮成一个行商,到太湖的东洞庭山去。我在山上住了将近一个月,那儿的生活是十分朴素的。那儿有未经跋涉的荒山,有十分雄浑的自然。我靠着卖杂货为生,白昼便往四山去跋涉,晚来便宿在一家旅店里。旅店的主人只是一位中年妇人和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最有趣味的还有一位张三。这张三是崇明岛的人,他原是布商,他家里是有妻室的。他在三年前到洞庭山上来卖布,便寄宿在这家旅店里。不久之间他对这旅店的女儿发生了恋爱,他布也不卖了,家也不顾了,每日只是呆在旅店里,承望那女儿的颜色。他在店里住久了,馆账一天一天地堆积起来,把他所有的布都押给老板娘子去了,他还是不想回去。后来他竟替那旅店打起杂来。做什么事情都是张三。挑水是张三,斫柴是张三,烧火是张三,煮饭是张三,挑粪是张三,种土是张三,养猪是张三,割草也是张三。做什么事情都是张三。张三说;他只要在那女儿面前,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快活。但可怜那女儿却不爱他。我在要下山的时候听说那女儿要嫁人了,我还剩下两个假金戒指,我一并送给她去了。
——她怕反而在爱你罢?
我这么问了一声,但c只是笑了一下。他的六块钱的本钱,就在洞庭山上生活了几个礼拜之后,说是回到家里时还剩下了两块。这两块钱他便拿来买了一些新文学的书,其中一本是《茵梦湖》。他爱《茵梦湖》几乎成了一种怪癖了,从出版买起,一直买到现在,版版都有。他就是从那回游过洞庭山之后,才突然嗜好起文学来。他的《烦恼之网》和其他的作品都是在那回以后才动手写的。
他的这番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一天的厌烦都丢到脑后去了。我劝他立刻把那回的事情写出来,他也满高兴地答应了。我很希望在我们中国的新文学中会有一部杰作出现呢!
啊,随处都是绝好的文章的资料!我们中国乡间僻境的国民生活的自然风光,尤其是未经开辟的宝藏。我们中国的新兴的文艺家哟!你们为什么定要想跑到巴黎,跑到德意志,为什么定要龟藏在你自己的生活里,做些虚伪的表现呢?
宜兴到了,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地点到了。
黑暗,路烂,臭不可堪,这是宜兴给我的第一印象。
下船的地方听说是东门的轮船码头,黑暗中被c引我走过一条狭巷,路是看不见的,皮鞋的下面只觉得滑烂难行。路的两边怕一定有茅房罢?弥天的奇臭哟!
昏昏茫茫地跟着走进城,走进了一家旅店。刚进房门时还有人在床上抽大烟,邻室又有两台马将。我真是有好几分不高兴了。听说烟、赌、酒是宜兴的三害,想来倒不止宜兴是这样罢?
但是哟,那管得这些闲事情!只要有松菌和黄雀吃就好了。——读者诸君,你们怕已忘记了罢?连我自己几乎都忘记了。我们到宜兴来是要调查江浙战事的遗迹,兼带着吃松菌和黄雀的使命的。黄雀是什么我不知道,松菌我在日本吃过,但是日本的松菌,植物学家说是日本的特产,怎么在我们中国的宜兴也有松菌呢?这是偶尔的同名,还是根本是同类呢?这个问题使我在想吃之外添了一种好奇心。于是乎我们刚好看定了房间,便回头走到一家面馆里去,想吃松菌和黄雀。
面馆门前杀了不少的鸭子,很肥很白的挂着。有两个人围着一个大木盆,盛着热水,很热心地在水里撬鸭子的毛。
c走进店时开首便问有黄雀没有。
店里人答应说时节已经过了。
又问松菌。松菌也没有了。——啊!失掉了一大半的希望!这松菌假如和日本的是一样,在植物学上不也是小小的一个发现吗?
我们只得叫了两碗面,又叫了两碗蒸鸭的“浇头”——原来宜兴人吃面,无论是鱼是肉都是不放在面里的,另外用小碗盛着,叫着“浇头”。蒸鸭的滋味还不错。我们一面吃着,一面闲谈。我对于松菌总有迷恋难舍的关怀,便先问c究竟是什么形状。c说得很模糊,好像和日本的松菌终是两样。——不管是一样也好,是两样也好,我把这个小小的问题寄放在这儿,以后如有到过日本的人又到宜兴来,遇着有松菌吃的时候,在浅斟细嚼之余,请把这个问题来吟味一下罢。说不定还有一位“理学博士”的徽号在等着你呢!
宜兴的吃食店真是多,每十家街店怕有八家是卖食物的,最多的尤其是鸭肉面馆。
——宜兴人是很爱吃的吗?我问着c。
c在未答应我之前,便先叹息起来了。
——嗳,我虽然是宜兴人,但是我对于宜兴人实在是再憎恨没有的。宜兴人还是“人”吗?他们清早起来没有一个钱的事情可做,抱着一个茶壶便上茶楼。在茶楼上当了半天的神仙,接着去上馆子了。酒、面、鸡、鸭,吃得不亦乐乎。我们宜兴人是定要吃早酒的,全城的人吃蒸鸭每天要吃好几百头。吃了又怎么样呢?上私娼家里去打马将,或者打叶子牌。打了又吃,吃到夜深了,高兴的时候在一二点钟时回家;不高兴的时候便睡在私娼家里。这样便是宜兴人的一天!明天起来又是照样的一遍!嗳!
——这是有钱人的生活,没钱总不会是这样罢?
——仅仅是程度的差异罢了!
——年轻的呢?
——嗳,更难说!宜兴人是不讲究读书的。顶好的把中学一弄毕业了,便回家去当少爷。少爷跟着老爷学,抱茶壶,上茶楼,进酒店,嫖私娼,打马将,抽大烟,……这便是少爷的“大学课程”。当不起少爷的呢便当“揪脚。唉,真丑!真丑!
——什么叫“揪脚”?
——这是我们宜兴话。我们宜兴人说拉是揪。这种“揪脚”是打不起牌,站在旁边抱膀子的,打牌的人打罢随便赏他点子钱,他也满高兴地又拿去吃喝。这便是我们宜兴人的“揪脚”,我看真是“丑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