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嘉定遭了斥退之后,第二年的春初晋省,插入当时成都高等学堂的分设中学丙班。这是庚戌年(一九一〇)的事。学校的课程虽然好得一点,但也好得有限。关于新学一方面的,如数学、物理、化学之类,因为教者本身都还不十分精通,怎么也引不起兴趣。——不仅引不起,反而养成了我不喜欢这些课程的倾向。
在成都的一段学生生活中,根本没有学习到什么。张升楷先生的历史讲义比较感觉兴趣,但他不善讲授,详时详到无以复加,略时略到只举帝王的年号。他毕竟不曾征服史料,而是为史料所征服了的人。
没有东西可学,只是读些课外的东西。林纾译的小说,梁任公的论说文字,接触得比较多。章太炎的学术著作当时也看看,但不十分看得懂。我自己是喜欢读《庄子》的人,曾经看过章太炎著的《齐物论释》,他用佛学来解《庄子》,觉得比《庄子》的原文还要莫名其妙。
游山玩水、吃酒赋诗的名士习气愈来愈深。东门外的望江楼、薛涛井,南门外的武侯祠、浣花溪、工部草堂,是常游之地。连学校在停课试验期中,都把课本丢在一边,和一些兴趣相投的人在自修室内撞诗钟,和韵,联句,讲小说。
因是省会的关系,学生的政治运动便比较活跃。我本是分中的插班生,但不知怎的,总每被选为学生的代表。头一年的年底便参加了立宪请愿的风潮,当时是赵尔巽做四川总督,学生请求他代奏,要清廷提早立宪,闹到全省罢课的地步。起初学校当局大抵都是纵容的,但到后来赵尔巽下出严烈的命令,要学生复课,不然就要严办。分中的校长自然也就奉命唯谨。但要学生上课,却谁也不肯上课。他却想到了一个妙法,要各班的代表先行上课以为表率,我没有遵从他的命令,就在当天便离开了学校。学校说是要斥退我,但因种种原因,依然没有斥退。到第二年还让我补受了学年试验。
第二年便是辛亥年了,参加了有名的反对铁道国有的风潮。这是开始于保路同志会,继而成为保路同志军,结果和辛亥革命的大运动合流,而推翻了清朝二百六十八年的统治。这在当时的学生界中也惹起了一个天翻地复的变革,有好些学生便借这个机会离开了正规学校,而转入了军界或政界。特别是法政学校的设立风行一时,在成都一个省城里,竟有了四五十座私立法政学校出现。大家都想做官,几个月速成毕业之后便有考法官的资格,于是祖孙父子同学的佳话四处都是。因此也惹起了一种反抗,稍微严肃一点的学生,大家都讨厌学法政。我自己也就是这里面的一个。
但就留在正规的学校里罢,依然没有可学的东西。而且在那鼎革的时期,学校多是奉行故事,有好些稍谐人意的教员也都转入了政界,剩给学生的便是焦躁、无聊、空虚。在当时有机会的人,便朝省外、国外跑,不能跑的呢便只好陷着熬资格了。我自己在当时真是苦闷到了绝顶,要考省外的学校或留学罢,起码要中学毕业资格,然而中学还没有毕业。因此便错过了很多的机会。在这样苦闷状态中,被逼着愈朝吃酒赋诗、游山玩水的道路上走。幸好这时期还不算很久,民元分中和成都府中学合并,再熬了一年,算把中学毕了业。第二年又进了高等学校,熬了一学期,便考上天津军医学校。我便得到了离开四川、也离开了那种烦闷生活的机会。
天津的军医学校是国立的官费学校,民二的夏间在全国各省招生,四川省被摊派六名,我被录取了。暑间离开成都首途,但到了重庆,便遇着二次革命爆发,又折回成都。等那次的革命平息之后,又由成都首途向天津出发,大抵是十月的下旬了罢,记得经过黄河大桥时,已经在飞着雪了。
自己当时,事实上并没有存心学医,应考军医只是想借一个机会离开四川,离开当时的苦闷。到了天津之后,虽然经过复试,仍被录取,但却没有心肠入校,我便独自跑到北京去了。当时我的长兄橙坞先生在做川边驻京代表,虽然到日本、朝鲜去游历去了,但早迟是要回来的,我有这样靠背,所以便决心跑去找他。这儿又是我一生的第二个转扭点,我到后来多少有点成就,完全是我长兄赐予我的。
我到了北京,在一个同乡京官家里住着,等到年底,长兄才从国外回来了。起初他对于我的求学也很感棘手,后来决定把我送往日本。我是三十号离开北京的,由火车经过山海关、辽东半岛、朝鲜半岛,在朝鲜的釜山迎接了一九一四年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