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只剩了她一个人还在哭,热的手巾,热的茶,热的情意,全是恰好的安慰的话语都堆了来,她只得慢慢的在抽噎中停住了。唉,停了哭泣后的心,才真是寸寸的痛得要命的呵!
这一晚她都没有休息,同她的弟弟、弟媳,和一个住在这里的年老的侄媳,絮絮的谈到夜深。她问了许多,听了许多,又述说了许多。这全是一切不堪闻问、更不堪回忆的情境,于是一边讲一边又流眼泪,直到打过了三更才睡。在被窝里还不免一人悄悄的哭了又哭。她一点也不能同她兄弟相比。他是一个有为的、从小就以聪明能干为人称道的男子。而她呢,她只是一个软弱的女人。他拥有着很丰富的产业,她却应该卖田还债。她只比他大一岁,他们小时总在一块玩,她什么都不弱于他,但是后来,他读书了,她只关在房子里学绣鞋上的花。他又进了学,她只能在屏门后羡慕他的荣耀。现在呢,差得更远了,他有学问,他有思想,他有事业,他的前途无限光明。而她呢,她只能听幺妈的话,孵一百个小鸡,养一窝小猪,种一点花生,还种点南瓜!他的小孩将因为他成为像他那样,像祖父那样辉煌的人物。而她的小孩就只靠在她的小鸡身上,这一切都不能再想下去了!她能不怨天尤人?尤其使她不甘服的,就是为什么她是一个女人,她并不怕苦难,她愿从苦难中创出她的世界来;然而,在这个社会,连同大伯子都不准见面,把脚缠得粽子似的小的女人,即便有冲天的雄心,有什么用!一切书上,一切的日常习惯上都定下了界限,哪个能突过这界限呢?
接着,她的大姊和三姊都回来看她了,她的几个堂姊妹也来了,表姊妹也来了,侄媳们也来了。家里虽说每天有哭的声音,却也有点热闹。她的弟媳总是殷勤的款待着这些客,又留下几个来陪她住。她的姊姊们都是一些会说话的,于是一些新的感触,旧的嫌隙便都在这些话语,这些比话语更有力的情意中融化了。譬如她对她的三姐就有一点不愿说出的不满,因为在去年,当她丈夫病重的时候,她打发人到武陵城里来,想向她的三姐借一两百串钱,可是她却很巧妙的拒绝了。她明知道她是有钱的,后来还是她把她自己的两件新衣和一件旧皮袄卖了,才敷衍了那一节的医药。但是现在她也把她原谅了。她也许真的没有钱,也许她已经用光了。她们是亲生姊妹,她不会那么不仁慈的。她三姐又望着她诉说了许多苦衷,她并不是幸福的女人,她无限的同情她。
可是日子一久,更多的空虚又窜了来。她要留她的大姐再多住两天,她的大姊夫已经到河南去了,而她的大姐是没有小孩的。她大姐却为难的说道:
“不,我还是回去,过几天再来看你吧,反正住的很近。”
“不,你一定要住下,我还有许多事要同你商量。从前你回来住,那回不是十天八天的。”
“你不晓得,五妹,过几天再来好一点。”
“为什么好一点?”
没有法,大姐只好留下了。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姐便对大家说道:
“五妹真像一个小孩,硬要拖住我,我实在要回去了,家里总还有一些事。”
“假如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大姑妈还是再住几天陪陪五姑妈吧。横竖是自己家里,不要客气才好。”于三太太那么清脆的说着。而她的大姐只不做声,又扯到别的话上去了。
曼贞在这时,便也感到在这家里已缺少了一样东西,假如在往年,当她的姐姐们要走时,便会有那慈蔼的老人,亲昵的骂道:“什么事急不过!不准走!家里什么地方住得不舒服?真是女生外向……”
于是在第二天,大姐终于回去了,她也不十分留她,因为她明白了这并不是她的家。大姐很抱歉的安慰着她:“明后天我差人来接你好了,到我家住一阵去,你总得住到下半年才走吧。”
她不能怨于三太太,她是只有比往年招待得更周到,她甚至对小菡都不疏忽,在过去,她从来没有这样精细。她的确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出色的人物,没有一个见过她的人不羡慕。她一共四姊妹,都以美著名。她又最会修饰,平日只穿几件素净衣裳,薄施一点脂粉,淡淡的两条柳眉,汪汪的两颗活溜的眼珠,额上平平垂着一排刘海,又向一边横抿了去,因为有孝,只插一朵小小的珠花在鬓边。她的腰肢特别瘦小,走几步路总那么款款袅袅的。她的声音特别松脆,说起话时只觉得太伶俐了呢。她的丈夫也是使她可以向人骄傲的人物。她有钱,她又懂得摆身分架子,她年纪还只二十八岁,就已经有了四个小孩,大女儿已经七岁了。现在她婆婆死了,就让她当家。她又会一手好针线,绣出来的花,人人都要称赞。她也识得好些字,她的账簿记得干干净净的。她一天到晚都忙着,却还抽出空来教她的孩子们认字,珠儿已经认得快一百个字了。六岁的玉儿也认得了几十个字。一到下午就带着两个大孩子围在一张矮方凳上认那方块字。这是刚刚新出的一种叫看图识字,一面印上一个字,另一面就画得有图,是上海一家书馆里出的,倒很有趣。这天曼贞正在这时走了过来,看看也觉得很好,便问道:
“这个很有用,在什么地方买的?”
“这是他爹从上海带回来的,听说现在城里有卖的,因为要办幼稚园了。”
“什么幼稚园,就是学堂吧。”
“学堂不稀奇,要办女学堂了呢。说是省里有了两个女学堂。王宗仁天天来我们这里,我们家里这一个也高兴得很,忙了一个多月了,不晓得他们忙些什么,下半年就要开学。一班师范速成科,一班幼稚园,地方都看好了,就在石头巷,就是从前蔡家的房子,你总还记得。王宗仁做堂长。到下半年,这几个小家伙就都要送到幼稚园去了。”
曼贞听到这个消息,还不敢十分相信,她问道:
“真有这么回事么?王宗仁是谁?师范班是个什么东西呢?”
“王宗仁就是王国庆的儿子,他老子还是爹的门生。不过他们现在不管这套了,见面就是云卿长云卿短,他们同着一块儿到日本去的。五姑爷他也熟的。什么师范我也不懂,说是专门教出学生来做教员的。毕了业就可以当女教员了。倒也稀奇。”
“爹说等我大了,要送我出洋呢。五姑妈!”珠儿的口齿正像她母亲那样伶俐的。
正说着,云卿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屋,来不及招呼,便说道:
“快替我找套衣服出来,又要拜知事去,帽子要换一顶。唉,真是忙死了,五姐,总没得空陪你多坐会儿。”
“应该这样才好,像我们想找点事来忙,也没有事,坐在家里闲着,才没意思。”曼贞看见她兄弟那样好的精神,不禁又羡慕起来,觉得青春离自己好远了。
于三太太在拿出衣服之后,又捧出一顶帽子来,蛇一样的一条黑辫垂着。云卿露出了那截了发的头,这不平常的样子,真觉得有点碍眼,曼贞忍不住便问道:
“不是已经蓄起来了的么?怎的又剪短了,难道一辈子就这样,到人家里,帽子也不好脱。”
“不蓄了,我们都不蓄了,总有一天大家全得剪去的,到那时才好呢。”
云卿含蓄的微笑着。好像心中还藏着好些事。他拿着衣服到厢房去,边走边说道:
“晚饭我不回家吃了。王宗仁来时,要砚香同他说,要他赶紧到吴鼎光家里去等我回信。”
“好。”
两个女人互相望了一望,都明白他是为什么而出去了。尤其是曼贞,心里说不出有一种什么味。世界真是不同了,云卿也不同了,他们虽说谈得很少,而他的行动的确是不同了。他现在在一个刚开办的男学堂里教书,但是他教书,同当日父亲教书不同。他并不教人做文章,只教学生们应该怎样把国家弄好,说什么民权,什么共和,全是些新奇的东西。现在又要办女学堂了,到底女人读了书做什么用,难道真好做官?假使真有用,她倒觉得不能不动心呢。她们正要继续谈时,大姑太太恰巧来看她妹子。还没走进房,便喊道:
“三舅妈!你们在说什么了,这样热闹?让我也来听听。”
她们赶着来迎接,于三太太也赶着说道:
“怎么一个人悄悄的走进来,难道外面就没人?这群该死的东西!”
“怎么没人,是我叫他们不要说的,想骇你们一跳。”
腊梅跟着进来说道:“老远大姑太太就摆手儿,叫莫报,就不敢进来了。”
“好,你听话得很,还不快泡茶去!”于三太太接着说,“想骇我们呢,偷偷的走进来,看,侄儿们都在笑你了,怎么这几天都不回来看看?”
珠儿和玉儿都跳起来叫大姑妈。大姑太太的小丫头四喜捧了一个小细篾篮子进来,里面装了四样精巧点心,一样一样放在桌子上。
“嘿,看大姑妈,没有东西还不回来,就怕我好吃,不好缠呢。”于三太太谢也不道一声,还笑着打趣她。
“怕我担心你没有好食儿吃?我是疼侄儿、外甥女。你不要看不起粗点心,是京货儿呢,是前天我们婶子打省里回来,特意送我的,我舍不得吃,带回来给侄儿们,倒不好,你看你这样子,不要带坏我侄儿才好。”
大家说说笑笑便到明间里来坐下,腊梅又泡出三杯茶,于是于三奶奶说道:
“你们婶子跟着出去好几年,怎么又回来了?”
“他们的事,我通不晓得。怕住不了好久。前日回来,昨日就听说两口子在房子里叫苦,今日就下乡回娘家去了。两老就又在家里骂人,把我也沾上了。我想,吃糖拣软的,就我好欺。他大儿子一出门六七年,养着小老婆在外边快活,不管娘老子,这关不着我的事,小老婆也原是他们大家商量好,看中意的。我做媳妇的一不吐口大气,二不摆个脸嘴,三不错个礼数,开门七件事,人情来往,大大小小事情,哪样不是我管?他们只是饭来伸手,什么地方侍奉得不周到?现在叔叔婶子回来,有不好的地方,还不是他们自己儿子媳妇;却要我做嫂子的来顶缸,怕没那道理!我想想做人做到我这样子,真不值,我赌气也回来了。并不是我忤逆,凭良心只要一丝儿懂得好歹,也教人心里好过点。”大姑太太眼圈儿不觉得便红了。
“唉,大姐姐!怎么我们姊妹都是一条命。昨天三姐回来,也说她家那个怪物凶得很,成天摇来荡去,摆格儿,生了一个儿子,什么好家伙,早还不是二哥面前的丫头!三姨爹横竖瞎起眼睛,也不讲体统,总之,你顾面子,他不要脸,你就只得怕他们了。我看,你做媳妇二十多年了,还怕什么人说你。横竖他们小儿子媳妇又回来了,你就回家来住它一阵。下半年我回家,你索性跟着我上灵灵溪去,我总只剩了我一个人,什么人也管不着我,穷虽说穷,总差不了你一口饭。没有大姨爹来接,你就一辈子莫回来了,怕他那个?”
于三太太也赶着说,“就只怕大姑妈不肯,要是肯,做小兄弟、小弟媳妇的还会不好好孝顺么,巴都巴不到。现在妈过了,家里也冷清,事情又多,我又没经过场儿仗儿,得姑妈们长住在家里才热闹呢。他爹还说明年要出门,家里屋子又空,就是姑妈们不肯帮我的忙,怕也要看侄儿们面上,不回来住也不成呢。”
几人正说着,丫头们来请吃饭了,于三太太吩咐烫好汾酒,请大侄少奶奶出来,这位堂侄少奶奶已经五十多岁了,是一个最会凑趣的人。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学会了一些词儿曲儿,要什么就唱什么,生丑净旦,行行精通,有时三杯酒一盖了脸,看婶娘姑妈颜色,也走下席去,舞着衫袖做出角儿来,惹得人笑得肚痛。今天她本来有点不好,睡了。于三太太因为看见大姑奶奶不快活,特意请她出来好解解闷,她是老赶热灶的滑儿,看见这位叔叔事情好,有钱,婶娘爱奉承,只喜欢听好话,便赶着逗趣,一年倒有好几月要住在这里。她一走出来,便抢着说道:
“啊哟!大姑妈回来了。今儿做媳妇的有点不好,睡了,不晓得,侍奉得迟了,请大姑妈恕罪。婶娘晓得的,就替我说一声好话吧。”
“我才不替你说,我不晓得你什么地方不好,大白日睡觉,懒虫!既然来迟了,吊什么油嘴,快拿大杯敬姑妈们几杯酒,罚说两个笑话,唱三只曲儿。”
“酒是要敬的,还要敬婶娘呢,真是一年到头辛苦了婶娘,管理这么一个家,好不容易!看我们于家,老辈子,小辈子,有哪个赶得上婶娘能干。姑妈们也知道。叔叔成天忙得很,弟弟妹妹又小得很,就让做媳妇的敬上一杯感恩谢劳吧。腊梅你们不要笑,只望我会唱鼓词儿给你们听?今天我真不唱,又像上一次,把一只耳坠子也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叔叔晓得了会骂我老癫子没规矩。婶娘又不管,把过都往我身上一推。我才不上当,我不来。”
曼贞和大姑奶奶都看不上她那势利劲儿,平日都不喜欢她,不过大家逗着玩时,倒也觉得有趣,她虽拣着人奉承,却不伤着哪一个。所以也跟着说笑。
“撒什么老娇,你不唱,要腊梅她们赶着你唱。多灌她几杯,就不愁她不乖乖的唱了。”
“叔叔回来了呢,骂起来,我就说都是婶娘兴的头儿,我踅身往后房一躲,不管账好了。”
“好,你躲到后房去吧,都莫出来,你伯叔叔没有看见过你那醉样儿,卖什么娇?”
“怕什么?不过是礼数儿,好说我十六岁就到了于家,学了四十年还不懂得规矩!真的我这老丑物还怕什么,当日叔叔抱在手里的时候,还不知撒了多少泡尿在我身上呢……”
正说到热闹,砚香小童慌着来报道:“老爷回来了!”
云卿带着几分酒意跨了进来:“你们好热闹!笑什么来着?”
大侄少奶奶慌着站了起来问候,故意装出一副小心样儿,惹得大家心里更好笑。
“要问么?大少奶奶说你在她身上撒尿呢!”
于是一屋子人都笑了,小孩子们远远坐在小桌子边,也跟着笑。丫头老妈都忍俊不住,悄悄的蹩着腰。大侄少奶奶蹬着脚,连说道:
“婶娘好冤我,不要听婶娘冤人,我哪敢……”
大姑太太也说道:
“云弟,什么地方偏了来,脸还红着。”
“吴家请客。你们二哥也在那里,两年没见着他,他更养得好了。学问也长进得不少,还是外边跑跑的好。”
“所以他又要出去,家里总蹲不住,他要出去,我们婶子怕要跟着,他们甜蜜儿似的。”
“怕不出去了。今天王宗仁请你们婶子做保姆,我听着你们二哥答应了,过几天就会送聘书去的。”
“是的,她在上海进了一年多学堂,脚也放了,头上不戴花不戴钿,衣衫样子也是上海派儿,好瞧不起人。”
“论先前她还在大姑妈面前问字呢,进了一年多学堂,未必就有什么了不起,果真比大姑妈强那点儿?论读书,怕还差三姑妈远了;不讲当初替三姑爹教学生,还不知替改过多少卷子,杨大太太拿了她俩做的一本诗,给她翰林哥哥看了,他还赞好,说是真才女。她还教书,那我们姑妈们不都是女先生么?”大侄少奶奶赶着逞嘴。
“你哪里懂得?现在另是一个派儿了。文章都变了样子,我们这位二老爷还说他哥哥的文章不通,可是他哥哥总是个举人。我们弟媳妇你说她学了一些什么,左不过是哼哼唱唱,用一根针两根针织小孩帽子,什么袖笼,一点粗针线,差绣花品金远了,可是这是新样儿呀!三舅妈,不怕你那一手好针线,却只能等珠儿大了教教她。还有你那一肚皮鼓儿词儿,唱得再好些,只好放在肚里烂掉,拿不上正经台面。现在时兴的是什么‘乌鸦乌鸦对我叫’。我看我们倒也罢了,左右也跑不到什么顶儿尖儿上去,就是只怕有许多爷们要跟着风浪走下坡路呢。我们后屋住的章家两父子,哪一天不把现在这些年轻人骂几句。云弟!你当然也是‘新学’,到底有些什么不同?”
云卿只好陪着她们笑,把话题又搭在别的地方去了。
可是曼贞自从这天谈话之后,心里就总像有个什么东西梗着,许多问题得不到解决,不好意思拿出来商量,她实在有点心动。她从小便羡慕她的弟兄,她是不愿只躲在屋里过一生的。她看过几本从外国翻译来的小说,不知有多么羡慕她们。你看,像程家二嫂,往外边跑了一趟,进过学堂,她现在就也是先生了。她当然懂得许多她不懂的,她又可以自立不求人。她也只比自己小了几岁,……不过,她到底是三十岁的人了,而且,别人是有着懂新学的丈夫做主的。她哪里能够打比?江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学堂里总是好歹不齐,江家的少爷们,也只准在书房里读书,哪里轮到她一个做媳妇的挟着书包上学?就是准了也不知道学得会学不会。她把这些都闷着,一个人天天心里打着算盘。过了几天,程家忽然来了请帖,帖尾上只写着“程本于”她们就都猜定是他们二嫂子从娘家回来了,大姑奶奶替她接风请几个姊妹陪着玩玩。差来的人说,请的人不多,都是几个常来往的太太们,一定要请这边舅太太,姑太太过去坐坐。到了那天,于三太太因为家里事情多,大侄少奶奶又到前街的叔叔家去了,没有去。曼贞却非常高兴这一个小小宴会,因为她很急的想看一看这要做先生了的人。她办了四盒点心,换了一件品蓝软绉的夹衫,四周都是滚黑边,压银道儿。倒袖也是一式。系的是百褶黑湖绉裙,裙的填心上也钉着银丝边。穿一双蓝纱锁口的白绫平底鞋。头上扎了一条白绒线,一式儿插着几根珐琅的银簪,一枝鹦鹉摘桃的珐琅压鬓花。倒也素素净净大大方方。
这天程家虽说只请了十来个女客,却热热闹闹早都到齐了。都是穿的时样衣服。什么四季花缎,十样锦缎,镶花边儿,品金边儿,真是五颜六色。头上的金珠宝石,颤蓬蓬的京花,还有手上带的,躲在裙里边的各色绣花镶花的精致的小鞋,分不清谁好谁歹,谁美谁丑。只有曼贞,因为是守节的寡妇,才打扮得那么一副淡雅装束。却谁知这位程家二嫂子才真特别:干干净净一副脸儿,脂粉不施。头上也光溜溜的,只一根金簪子绾着发髻,耳环戒指都不戴。穿一件灰绸夹衫,滚一道窄边,袖口小了好些,正身也短些。大褶黑裙系得高高的,脚全露在外边,放大了好些,光面元色闪缎鞋,连白袜子也看见了。大家都同她说客气话,恭维她,问长问短,心上却安着一个心:“难看死了!”
后来有个姓李的太太就问道:
“二嫂子!你从大地方来,见的世面多,讲一点我们听听,开开眼界,只听说上海是繁华世界,洋场世界,三教九流,大商大贾,到底热闹到一个什么样儿?那里的小姐太太们说是打扮得千奇百怪,好看得很呢。像你们女学堂里,大家在一块,倒也好玩,大约都像你这样儿穿戴?”
她们虽说并不真的怎样看得起她,而她还是老老实实的答应她们。只是不知谁又尖着声音说了:
“什么二嫂子,得改口了,聘书上都写的是金先生琼,以后要叫金先生了!”
“对了,我们都叫她金先生吧!”
真的从此以后她都被人叫着金先生。
曼贞便也说道:
“在外边跑跑总是好的。不讲别的,天地边儿也大点。我们才真是井底之蛙,懂得什么?你们进学堂,读的书很多吧?说省里也有女学堂,大约全是年轻人,像我们这样年纪,怕就要成笑话了。”
于是金先生赶忙笑着说道:
“哪里,要是五姐进学堂,真不嫌迟,别人四十岁的人还有呢。学堂里科目是很多的,国文,修身,地理,历史,总有十几门,不过也并不难,你一学就会懂得的。”
“啊哟!骇死人了,一来就十几样,从前男人们读书倒容易得多。这个什么学堂,一辈子我也弄不来的。”另一个太太插嘴说。
“我想这些倒也算了,昨天听舍弟说,还要上操,跑,这才是难事,莫讲怕羞,只这双脚也就要命了!”
“那也不难,只消你肯放,慢慢地把裹脚松开剪短,自自然然就大了。像五姐现在洒脱,没有家事,住在家里也闷得很,不如进了学堂一来有事,二来有伴,混混还好点!”金先生又鼓动她。
“五姐也想进学堂了。五姐!你就进了吧,读两年书,不也是先生了么!”
“先生倒不想做,只想多读点书,学得一门本事。”
讲讲笑笑天晚了,酒席一散,便陆续辞了回去。曼贞正要走时,她大姐便止住道:
“急什么?你后头走吧!我多派一个人跟轿好了。”
客人都走完了的时候,金先生又把曼贞和另外一个刚上头的大姑娘留到她房里去吃茶。大姑太太也在那里陪着。于是金先生说道:
“五姐,不是我劝你,你总也有点想吧,这位吴家幺妹下半年也准定上学了。他哥哥吴鼎光先生很开通,说连她嫂嫂也要一道去,她嫂嫂只小你两三岁,你怕什么?”
“不瞒你们,老早就想得很了,怕不成,不敢讲出来,又不懂得到底是一回什么事,现在倒要问问你们。”
于是他们三人又谈了半天,越谈越有劲,大姑太太是不赞成她妹子的,不过不好当面反对,只说了一句冷话儿:
“做不到的事,还是不想的好。她一个年轻寡妇,江家哪里肯放她出来跑?究竟五妹也该图个好名……”
曼贞听到这话,像刀绞一般,却没有什么好说,她并不怨恨她大姐,实际上的确这样,她要进学堂,是没有什么希望的。
天气一天天的热起来,城里又没有什么地方好走,除了替孩子们做做鞋子就没有什么好消遣的了。于是曼贞就代替了于三太太,每天上午把四个孩子弄在一块,教他们认一点字,又为他们讲一点故事。珠儿已经很会听故事了,便是姑妈不讲的时候,也嬲着她讲。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她一听会了故事,总能很清楚地复述出来。她非常喜欢认字。一见了人便要矜夸的说:“下半年我就要上学了,爹说等我大了就要留洋,爹喜欢我,不喜欢玉弟,仲弟……”她的确是一个被宠爱的孩子,曼贞也非常喜欢她,也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想象的光明在她的前途,那些新的生活的灿烂,是她们这老一辈的人做梦也梦不到的了。但是她更爱她的小菡,因为她可怜小菡,小菡的命运离她表姊的太远了。小菡是一个没有父亲的穷小孩,她只能在经济允许的范围里读一点儿书,等着嫁了人,也许做一个不愁衣食的太太,也许像她的母亲一样,也许还坏些,她不大敢想孩子们的将来,她怕有许多更坏的境遇等着她们,因为她对眼前的生活就没有把握。可是小菡却一点也不懂,虽说常常被表哥表弟们欺负得哭,连秋蝉都气得躲在房里骂,她还是比在乡下时更高兴,因为这里闹热,有伴,表哥虽说打了她,她被秋蝉拖到后房里,不准她出来玩,但是只消一刻儿,表哥又会拿了玩具或是糕点来找她。她又从表兄弟们那里学会了一些歌,她也教他们一些。她跟着他们在妈那里认字,听故事,她跟着他们,让迎春秋蝉带着,溜到后花园里去玩,采一些花,又揉碎了,捉几个蝴蝶,又让它们飞了,又拣一些石子,堆成小屋,又看看缸里养的小金鱼,表哥伸手去捉,他把一条弄得快死了,迎春骂了表哥,还悄悄的打了他,吃晚饭的时候,表姐告了舅妈,迎春就挨了打。迎春背地里骂表姐,秋蝉也帮着骂,小菡觉得这些都有趣。妈又更爱她一些,有几次她看见表弟被抱在舅妈身上,她要妈也抱抱她,妈就真的让她在她膝头上坐了一会儿。她是真的高兴了。只是她总还有一点儿挂牵那美好的灵灵溪。因为她常常会忽然的同妈或是秋蝉说:
“没有人捉虫虫,虫虫要吃菜菜吧?”
“鹅鹅睡了没有?”
有时听到别人讲起家时,她竟热烈的央求她妈:
“妈妈!回家去呀!那里有雀雀,有风,有牛吃草。”
不仅在这个小小的脑中,不能忘去灵灵溪,就是秋蝉,在城里也住厌了,她觉得在这里做客,真拘束得很,她从前讨嫌幺妈一张碎米似的嘴,现在却念起她来。她常常悄悄的同奶妈谈道:
“猜我们的那些鸡好大了?幺老妈一定忙不过来。奶妈,好落顺儿在家里享福,他一定跑到什么地方野去了!”
奶妈也喜欢谈乡里的一些事:
“今年的雨水是好,要伏天有几个大太阳才成,真是我们都是靠天吃饭,我老板不晓得怎样了,信也听不到一个,伢儿也不晓得乖不乖?”
“奶奶答应幺老妈回乡下歇伏的,不晓得怎么还不说动身?乡下夜晚多好玩,满天都是星,远远近近全是虫叫,还有那咕咕的蛙儿,嘿,真好玩,想也想不完……”
正好这时幺妈却从乡下请了一个人来问候她奶奶来了,是住在坟园的张大福的老子,还挑了一担杂七杂八的送这边舅太太的东西。把一个秋蝉喜欢得了不得,背着人悄悄跑到后院去找着张老爹,又不知怎样说才好,只问道:
“你到过我们家里么?幺老妈好吧?我们家里养的那些东西都好不好?稻长得什么样子了?我们奶奶同你说没说几时回去?”
张老爹盘着一根小辫子,用一块蓝布挑花的大手帕抹头上的汗,坐在一张矮凳上正歇息呢,他一看见秋蝉走了来,便也亲热的说道:
“啊!大姑娘!你好!在城里住了几个月,蓄白了呢,快不认得了!”
“呸!人家问你正经话。”
“家里都好的,幺老妈叮嘱接你们回去,她会把屋子收拾干净,要用的东西都会安排好。可是刚才奶奶没有说什么,我想就得动身了。三老爷的周年不就快到了么?”
“嘿,真是,还是你们记得,怎么你们不来轿子接,又不多来几个人?”
“呵!姑娘!你只晓得讲,田里活好放得手的?城里有的是人,轿行里莫说我们回去只几顶轿,就再加一倍人也叫得出来。还怕没人抬你回去?”
“喊不到人再好没有,秋姑娘,你就住在我们这里,一天来后边转一趟儿,到我有了儿子,包上五台山,还愿去。张老爹,你看她来城里一趟,发了好多身了。”王厨子,勒着衣袖从侧边房里走了出来,涎着脸打量着她。
“呸!不是好东西,告了舅太太,撵了你滚!”秋蝉红着脸便跑走了。还听着王厨子的讨厌的笑声,和老爹的声音:“啊!于大叔,你好,幺老妈问你呢,”老于也拖着烟管走到院子中了。
曼贞并不能忘记灵灵溪的。她想那里的太阳,那些在太阳里飞着的蝴蝶、蜻蜓,那些在太阳里蒸发出的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那些在太阳里躲在树叶底下睡觉了的小鸟,灵灵溪里的小石,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花纹,它们唱得更热闹了,池子里的晴空,更显得清澈,蓝得可爱,可是更白得可爱呵!她更想着幺妈,她在太阳底下,脸儿晒得一定更红了,额头上不住的沁出汗来,稀稀的银发,露出几根在她的挑花的包头外,她的那些皱纹,只画上一层浑朴,她辛苦的操劳着,可是她快乐,好像她拿着了一个什么生命的柄,而且她拿得那样的稳,一点也不放松的,她有着一种最纯洁的简单的心,使人觉得她简直像一个天真的小孩,然而却更能敬重她呵!这城里找不出像幺妈的那么一副脸,一副神气,曼贞常常觉得寂寞,她也常想赶快能够见着她,听她谈一些家里琐碎的事。可是,曼贞却又愿意再留在城里,不怕这里有苦的生活等着她。她不愿再依照原来那种方式做人了,她要替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她要不管一切的讥笑和反对,她不愿再受人管辖,而要自己处理自己的生活了。幺妈的来接,更使她有了最后的决心,她便在那晚正式和她有着新思想的兄弟来商量了。
“你看呢,我简直是想乱心思了才这样决定的,实在也没有别的路走。”曼贞在说完了许多她的困难,她的希望之后,便这样征求着云卿的意见。
云卿坐在书案的那一边,把两个白拳头放在书案上,半天没有答应一句话。于三太太坐在档头,更是一声不响,只把一盏高脚台灯拖在面前,剔着那里面的几根灯芯。
曼贞看见她兄弟半天不说话,才又说道:
“我想你当然赞成,你都帮着王宗仁办学堂,要别人家的姑娘们读书,未必自己的姐姐要读书,你又不说好了。我的难处,我也晓得,不过因为小菡她爹死了,头上还扎着白绳,两边都是诗书做官人家,不好抛头露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我自己的行径我自己拿得定,我不走差一步就是,姑娘们好去的地方,我都想想再去。眼前别人说闲话,我不管,到后头总可以看出来的。真的,江家已经有那么多节妇牌坊匾额,我好不替我的儿子争面子,肯落一句话柄儿给人?至于江家那边,我自己对付,爷爷们既不能替我还账,又不能替我抚孤,也就管不到我许多,我只要规矩,不差礼数,我就不怕。我懂得你的心,总不叫你为难,替我担承,他们说起来,你总是我兄弟,不是我哥哥。不过我假如要读书,就得搬来城里住,我打算把家产统统卖去,在城里再置一所住房,许许多多事情,都得请你替我上前,你要能答应我这个麻烦,我一切事情才敢动手,我到底是一个女人,又只有你一个亲人。”
云卿又停了一会,他是知道曼贞的性格的,他知道要阻挠她也没有用。何况这个世界是在一天一天的变,只要江家没有人出来找他生气,倒也没有什么要紧。横竖,她又没有公婆,大伯子是死了,二伯子又出了家,而且曼贞的话也有理,他江家如要来管她,就得都管,他又想了一下才答道:
“是的。我想你这样也好,你不怕吃苦,有这个志气,莫说我们亲姊妹,就是旁人也得帮你,你尽管放心。至于卖产买产的事,放着以后慢慢说呢,这个不容易,江家没有人出面,是没人敢要的。你就住在我家里,也不少你们几口饭。不过,一过了暑假就开学,开学前还要报名投考,你回去赶得来么?你总还要同他们爷爷先说一声。”
“我倒不那样想,要说总不会准的,那时倒不好办,还不如先进了学校再讲,等到下半年田里忙完了,我再回去,田是早就托了他们卖的,祠堂里早准了,我剩下的一点芝麻大的家私,他们比我清楚得多。我就来武陵住,他们也不会不肯,比不得没有儿子的人。只要你不阻拦,有事肯替我出个头,我就有胆子了。”
云卿不好再说什么,只谈了一点家常,又谈了一点外边学堂的事,曼贞也就很满意了,她听见已经敲二更了,才辞了回房去。他们又送她到房门口,腊梅捧了一支小蜡烛出来照着。
一转回房,于三太太便生气的说道:
“我说要读书,你就不准,偏生她一说读书,你就帮她。”
他拉着她的衫袖坐了下来,笑着说:
“你怎么同她打比,你也去上学,把这家小孩子们交把我来管么?”
“哼!”她又一扭着哼道:“告诉你,几娘崽成年住在这里吃饭倒不打紧,可是她上学堂,顶好把她两个小孩也带去,放在家里交把谁?我已经够了,管不来许多,你倒会做人情……”
“啊!不要这样,她的小孩当然也要上学的,不过现在还太小,你就看我的面子帮着她点,她是个好强逞胜的人,到现在这样也是没法,谁知道她是这样一条命,早先下订时,她公公在贵州还做着制台。妈过世的时候,在我们兄弟姊妹面前,还那样叮嘱说照顾她,要把玉儿同小菡的婚姻订下来。那么,小菡也就是我们家的人,这孩子还乖,这是老人家的遗嘱,五姐不会不答应的,我想等她爹一除灵,就好下订了。你不要那样,她心里未必不晓得好歹,别人也说你贤惠,再不然,我就先向你道谢……”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伸过手去……
“好,算了吧,听你这一副甜嘴!就是我不好上学,一辈子做你的看家奴才,还不贤惠……”但是她却说不下去了,有个什么东西压住了她嘴唇。
于是,在第三天,张老爹,独自一人回家去了。还零零碎碎带了一些惊人的消息。秋蝉也只有张着好奇的眼睛来望着她奶奶,和一天逼近了一天的新的时日。
三
“你们学的是什么字?我是最喜欢魏碑,大方得很,可是舍弟却要我学赵字,说合适些。赵字要写得好才好看,稍微不到家,就不好看了,你们以为怎么样?”曼贞这天穿一件金银葛的单衫,旧的花边全拆去,袖口腰身也剪小了。新拓来的鞋样子的鞋,刚刚上脚。她正打叠着精神在她父亲的书楼上招待她新识的客人。
“赵字,是最好看没有的了,我平日倒最欢喜看它。不过学字也不是容易事,考究起来,也大有学问,虽专学一家,也还要博览杂观,得心应手,纵不能自成一派,大约也就看得过去了。我在家里看得很有限。五姐这里是世代书香,家兄时常谈到,于老师的碑篆行草,都是了不起的。就是云卿世兄,听说也是八分专家。日后有便,倒想借几本碑帖看看呢。”这位近视眼的大小姐名字叫于敏芝。她哥哥是武陵有名的人物,刚刚从日本军官学校回来,预备到省里做官去。她因为许配的人家不好,一心不想嫁过去,挨到现在已经二十二岁,在家里常常写字读书,确是一手漂亮的赵草,四六文也装了好多。平日不大同人交际,也不大看得起人。聪明倒是很聪明的。可惜生就一双近视眼,脸皮又黑,又不会梳头,拖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背有点驼,脚又包不端正,不会打扮,衣服裙子颜色总配得难看,所以喜欢她的人很少。她刚从乡里来,住在她哥哥家里,也是要进学堂。她哥哥同云卿是很好朋友。曼贞她们都愁进学堂时没个熟人,所以也请她来先会会。
“是的,敏芝小姐的字,是久仰的,以后全靠指教,请不要客气。我小的时候,也只鬼画桃符的画了一下子,后来就全都丢了,说女人们学来没用。前几天才又临时抱佛脚,找了一本帖,发了一枝羊毫笔,手都打战呢。管它,横竖我不过跟着你们后边跑跑,也就不怕丢丑,几时写两张请你们看看,要不笑我才好呢!”曼贞这么谦虚的说着。
“五姐才真客气,我们都还全靠五姐带着。”吴鼎光的妻子娇声的说。她年纪虽说已经二十七八,可是俏皮得很,长个子,发髻梳得很高,长长的脸庞,端端正正放在颈子上边。也是一个爱看小说的人物,《笔生花》、《孟丽君》是她最熟的。这天她带着她丈夫的幺妹吴文英一块儿来了。她因为没有小孩,又加上吴鼎光的怂恿,也预备进学堂玩玩。
“看,你们这几位尽讲些什么学问,吊字眼儿,连茶也不喝一口,都冷了。五姑妈!你请请她们吃点粗点心吧。吴小姐真客气得很。”于三太太从走廊上转了进来,她已经陪金先生在外边站了好一会,她接着说,“我这人真痴,有凳子不知道坐。唉,金先生怕不怎样,到底是放了脚的好。腊梅,你拿大姑太太的烟袋来,怕烟虫儿要爬出来了。”
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坐在另外一张茶几边,三姑太太老诉不完她家里的一些怄气的事,姨太太怎样撒泼哪,丫头怎样放刁哪……原是最会应酬、最会做诗吃酒的人,到现在全被世俗的琐碎缠住,她对她妹子所忙着所高兴的事,一点趣味也没有,而且对于这几个年轻的新客,也显出很大的冷淡。
金先生也跟在于三太太身后走了进来说道:“吴幺妹真是安娴得很,她们老太太昨天还同我说,愁她太不做声了。我告她要是进了学堂,学得调皮起来,怕老人家又会头昏呢。幺妹!你莫老做客!也来玩玩,看看他们这园子,比你们家的怕要大些呢,城墙上有人走过身,也看得清。”
曼贞便邀她们走出去看看,边说道:“园子大是不大,不过布置得总算还可以,全是先父自己的计划,从前倒是应有尽有,自从他老人家一过世,家兄不在家,舍弟又忙,就一年差一年了。当日我在家的时候,每天都要来这里陪他老人家走走,下下棋,现在也就难得一个人走到后边来。三舅妈!等下要他们多采点花儿,送她们几位都带一点儿回去插插瓶。”
于是大家都走到廊上了。廊不大宽,低低的檐边,吊得有两个精致的铁马,风吹来,响着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展在眼前的,是一片蓝纷纷的天,和在天底上长长的画着一排美丽的灰色城垛,还有那城墙上的一片与天相映的绿茵。绿茵上,一段一段的晒得有些白布。蓝天上不断的有白云在变幻。间或有一两个人影闪过去了。或是坐在那城垛上,远眺着城外。这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景色,但是在城居的人,却真使人留恋呢。园子是在下边,从上边望起来,的确不大。但是一些假山假水,花棚花台都位置天然。就是一花一草,也点缀适宜。不过随处都可以看到一些碎瓦青苔,蛛丝鸟粪,虽说红花绿叶,很是繁闹,总掩饰不了一些荒芜。而且这几幢书楼,也显得有点颓旧了。
廊上有两个绿花瓷鼓凳,又搬了几张湘竹小椅。一阵一阵的和风吹来,带一点花草的香味,也带一点闷。飞过的小蜂,也来绕一转儿,吴文英怕蜂子,骇得嚷起来。大家都笑了,又快快乐乐的说笑话。腊梅和秋蝉都跑到园子里,采了一些花,又采了好些朵建兰,于三太太就抢着来替她们簪在头上。只有曼贞一人没有戴。于三太太在自己鬓边插了一朵,衬在她那俊俏的脸儿上,又加上那时时都在笑着的甜蜜的笑涡,更显得美好。后来又是她提议,邀着大家到花园去转了一转。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算是没有陪她们下去。
小菡也被秋蝉带到花园里来了。她是从来不怕生人的,她指点一些小花给她们看,指点出那藏在花丛中的蝴蝶,又在她们前面跑开去,两条垂在两边的小辫,就像蝴蝶似的飞舞了起来。曼贞又特别指着金先生,要她行鞠躬礼,叫先生,因为再过一个月,她便是她的学生了。金先生也喜欢小菡活泼,她牵着她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菡。”
“小菡你几岁?”
于是她举着她的两只小手,一只手伸出两个指头。
大家都笑起来了,于敏芝说道:
“就上学吗?怕太小一点,样子是聪明得很。”
“不要紧,横竖有伴,她表姊表哥都一同去,还不是去麻烦金先生么?这孩子记性还好,跟着她表姊认得几十个字了。”
“小菡,你会唱歌不会?”吴文英也赶在前面牵着她。
“我会。汤伯伯告我。告我唱‘红豆生南国’。”她张了两个大眼睛望了一忽儿,不知道映在她小眼里的是吴文英的年轻的美脸,还是另一张,睡在烟灯旁打皱的脸儿。她忽然又像醒了似的,特别高兴的飞似的跑到前面去,咿咿的唱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她那和尚领的夏布短褂,蓝布上挑了许多小白花的衣裤,在那活泼的四肢舞动上,更觉得她的天真的欢愉。吴文英的嫂嫂想道:“要是他看见了这孩子,一定喜欢得很的。”她的确希望有一个孩子,因为她丈夫是非常爱小孩的。
于三太太也喊人把珠儿和玉儿兄弟引来了。真是出色的三个漂亮孩子,楼梯坎子似的。穿一式一样的东洋花布操衣,一边有一个小口袋,一式的黑洋缎朝鞋,都有着他们母亲的明眸和小嘴,也都学会了他们父亲的轩然气概。小的两个还没有蓄头。珠儿已经把前面左右三个小发辫归总在后面,编成一个大辫垂在背心里。结辫的绳都是五颜六色的花线,四周都蓄得有一排刘海。虽说小小年纪,倒很懂得一点应酬,而且在丫头面前,也会摆出小姐的架子,迎春和小兰,有时也会被她打几下的。
她们混在大人中玩了一会,得了许多果子,得了许多赞美的话语,把于三太太乐得更笑了。后来才喊丫头们把她们引开去。小菡只想再多留一刻儿,也不准。小菡从小便同幺妈汤伯伯们玩惯了的,她常常喜欢听大人说话。妈不准她的时候,只消给一点脸色她看,她便懂得那意思,而且寂寞的伏在秋蝉的手膀上,随秋蝉把她带到什么地方。秋蝉是懂得她的,也最爱她,自从到武陵更觉得爱她,秋蝉拿两个大桃子给她,骗她说:
“前边有打鼓鼓的,我们前边去,我们摆家家年,看玉哥哥要偷我们洋囡囡了……”小菡总有大半天不会做声,不吵也不笑。在这种时候,秋蝉就更爱她,常常索性两人躲在房里,不同那些孩子去玩,她为她讲点故事,她便靠在她身上静静的听,张着两个眼睛望着她,她一停了,她就要哼着说:“讲下去呀!以后呢,那个蠢小孩怎么样了?”
曼贞和于三太太留着她们吃了酒饭,才打发轿子送她们回去。过几天吴鼎光家里回请她们。金先生也请了曼贞,很愿同曼贞做朋友。连于敏芝也借她哥哥家请了一次客,又多认识了好些新朋友,都是预备进学堂的,全是将来的同学,多新鲜的一些名字!
武陵的夏天是不舒服的,可是今年倒也不觉得怎样热,因为总有新鲜的事忙着。来的客人没有一个不赞美于三太太贤惠能干,没有一个人不夸她美丽,于是她便更出落得美丽,和更做得贤惠了。曼贞虽不免要同许多人应酬着,可是也不忘她心里所收藏的凄苦的心。每天清晨,便起来了,这时屋子里还没有一点声响,从窗子外边有一丝风吹来,还带一点点夜来露水的凉意。天上满映着红霞,预告着有一轮火似的红日就要升起来了。冥冥的空中,无底的,像又有些什么东西的,使人望得有些虚浮的感觉,好像嫌自己笨大,又嫌自己矮小。檐边又张上一张新的蛛网了,这小东西真勤快,每天三喜都用竹竿子把它挑去,可是每天夜晚它总又重新布一面,那上面一定粘着好些小虫。卷帘的绳子上,也歇得有两个苍蝇。她不喊醒丫头们,在窗子边站了一忽儿便坐在桌边了。桌子当中安放着一个罗钿大镜盒,可是她却懒得梳妆,把它推到一边,而从屉子里拿出那本大帖来。砚池里装得有昨夜磨好的墨汁,于是她聚精会神的临着。她进步得很快,的确已经写得好多了。老妈子们这时大约起来了,有一些开门的声音,轻声在打扫。奶妈还抱着婴儿睡在侧床上。小菡已经在后房里叫秋蝉。这个孩子总不肯多睡,一早就叫了起来。曼贞也不理会这些,一口气写了三张九宫格,直到手腕有点酸痛,才丢开笔。于是秋蝉便带着小菡到前边屋里来。小菡一走进来便喊“妈”,她手里拿了几条沙仁糕,穿一件旧汗衫,鞋头上包的半截白布,脏得很厉害了。于是她想着她的一些家产,乡里大约还可以找一点布替小菡做衣,但在武陵城里却只好买了新做。她又计算了一下,她自己得添两件新衣,新鞋,除了缴学费之外,总还得留一点钱买东西,秋蝉捧了洗脸水进来,秋蝉也没有带秋天的衣服来。她吩咐道:“你没有事的时候,照应一下小菡吧,你看她的鞋脏得那样了,也不替她换块布……”她一边便走到床后头,在一个小箱子里取出了一对金丝叠的钗头凤,这是她陪嫁的东西,她一共也只用过三四次。她想这个东西怕没有什么用处了。她把这一对东西交把了云卿。在这天晚上,云卿带回了五十串小钱给她,都是一式的李元亨布庄的票子,她有这些钱,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写字的事还不很难,因为预备考,她又在家里学着做了两篇文章。她在父亲的书楼上找了几部《四书》、《史记》之类的东西,成天用心读着。云卿替她找了几本时文。她一有不懂的地方,便翻《康熙字典》,或者问云卿。于三太太常常笑着同她说:“你不要变成书呆子了。”
更使她难过的,还是那一双脚,刚刚把脚布剪短,下地时多痛,包松了也痛。但是她总希望她的脚可以赶快大一点,便忍着。夜晚赤着脚只穿一双袜子睡,白天也只松松地包着五六尺布,有时痛得不敢下地,同刚刚裹脚时一样的痛。她怕到了学堂要走路,便总是站的时候多一些,屋前屋后转一趟。于三太太不十分同意,她同她说:
“像金先生、于敏芝那些脚到底难看。你看于敏芝她一走路,老是翻开裙门,现在上海那些地方也许时兴大脚了,不过我们这里总还没有兴。我看要大还容易,假若后来又兴小,可就不容易了。你看吴鼎光太太她也不放脚,她俏还俏,就是高了一点,皮色也差一点,你看呢?”
“不管时兴不时兴,脚总是大些的好。我在乡下看见一些乡下女人,山上也去得,水里也去得,同男子也差不多,我真羡慕。好看不好看,我也不管,只要能够走路,中一点用,就好了。”
“又不要你上山,又不要你下水,学堂里总还是读书,大家斯斯文文,脚放得好,也还罢了,要是茄子不像茄子,苦瓜不像苦瓜,到底不像样。珠儿这一双脚,我就愁不知怎样才好,她爹总说不准包,要把她留学的,只是拦也不拦一下,明儿同男人们一个样也难看,我想再过两年怕也该包一点点了。”于三太太也是有一双好脚的,她无论如何舍不得放,她在这双脚上吃了许多苦,好容易才换得一些名誉,假若一下忽然都不要小脚了,她可有一点说不出的懊恼。
曼贞看得出她的许多不同意的地方,并不止在一双脚上,无论什么事,她们都有两个相对的意见。譬如曼贞以为于敏芝不愿意嫁人,愿意多读书,便很同情她,而于三太太却要常常讪笑她的样子,假如她没有她军官哥哥,便得不到一些恭维了。于三太太总要说一点吴鼎光妻子的坏话,说她是生意人出身。她又总说金先生并没有学问,她又总同三姑太太骂姨太太,而且自从她的婆婆死后,她的确常常都要打丫头,好几次丫头悄悄的跑到曼贞处诉苦。曼贞偶尔也替下人们说一两句好话,可是她知道她的话的力量,她心里虽说明白,口里也不说出,常常一到快要冲突的时候,她便说别的去了。
学校里的考试过了。参加考试的人很少,因为大半都怕考,但是全通过了,都是师范生。只等到七月十五那天开学,二十上课。王宗仁早已预备好,要在这天大大热闹一下。
头一天于三太太便忙起,把几个小孩的衣服拿出来看了一看。珠儿是一身粉红花绸衫裤;玉儿两兄弟也是玉色亮纱长袍和团花黑纱坎肩。她自己找出一件女儿红的细葛衫,只镶了一道白缎子盘银边,翠玉钮子。找这件衣服,她费了一点心思,既要好看,又要不花哨。她连腊梅和迎春的衣服都想好了。这天又把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一同接了回来,预备第二天一块儿去。因为都要去看看这非常的典礼,真是希奇的事呢。
三姑太太是四十岁的人了,却是爱装扮的,也夹了一包第二天穿的衣裳回来。大姑太太已经不大讲究这些,可是她的潇洒的风度,美的姿态,虽是在老年,也没有失去的。大家又讨论了一会。曼贞把她一件满天青的衫子修改好了,为小菡缝了一件实地纱的长袍,是她舅妈送她弟弟的。她正好做一件长袍,曼贞愿意她穿男孩子的衣服。小孩们都在院子里玩,迎春和珠儿时时说起明天的事,迎春说:
“大小姐,你猜,明天要走人家了,猜是哪一家?”
“我晓得。不要你问,你不配。”珠儿心里充满了高兴。
“太太要我去的。”
“呸,我不准你去!丫头不兴上学堂。”
“珠姐,妈妈说小菡去。”小菡小心的问着她表姐。
“是的,妈讲要我带你们三个。”珠儿又骄傲的望着她们。
“我不要你带。小菡莫要她带。”玉儿不服的说。
“偏要带!”
“偏不要!”
于是吵嘴了。这时房子里也正热闹得很,大姑太太告诉她们,学堂的管理员,已经在前一天晚上到了。一块儿还来了好几个女教员,都是大脚的姑娘。听说王宗仁预备了十几桌酒,不知道明天闹一些什么花样。
第二天一清早便起身打扮了。很早的吃了早饭。一溜的坐了四顶轿子,一顶轿子里搭了一个小孩。大姑太太和曼贞在前边,三姑太太和于三太太在后边,秋蝉、腊梅和迎春三个丫头和跟班三喜跟轿,一直出了于公馆的大门朝东走去,很近的转了两个弯,便到了。远远便看见一溜花墙。轿子刚抬进大门,便有几个兵勇在二门口喝着停轿。她们只好在院坝里走了出来,另一边也歇得有几顶空轿。二门口立了五六个兵,都穿着短褂,胸前和背后的衣上都钉有一个“勇”字。另外还有六七个人,跟班不像跟班,打手不像打手的,穿着紧身扎靠,也站在那里。她们一群从轿里走了出来,那兵却和气的说道:
“请进去。”
从二门里闪出两个大脚麻阳婆,笑眯着说道:
“奶奶小姐们都请进来!”
小孩都紧贴着大人身边,丫头紧跟在后边,一行走进去了。三喜不准进去,他踅到隔壁去了。那里有一个小院子是住着男教员们的。
再转过一扇屏门,里面便热闹极了,已经挤了一屋子女人,大半都是大户人家打扮,有漂亮的,也有不漂亮的,三三两两的坐着,都在讲一些什么。
从旁边一个小天井的房子里,转出了金先生,她忙着跑来招呼道:
“啊哟!怎么才来!快请到我的房子里去坐!”
她在前边引着,引到大厅侧首的一间小房里。大厅上已经挂了一些“八仙过海”的红缎子绣花横幛,上面挂了四盏大宫灯。厅当中摆了一张大八仙桌,桌上铺了红桌面,和绣花桌围。一大炉檀香已经是香烟袅袅,一对大烛和长命香都还用红纸封着。正面端端正正挂了一幅孔子画像,并且贴了一张红纸,写着“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大厅上面还挂了一块黑底金字匾额是武陵知县写的“女师坤范”四个字。两壁挂了几副对联,都是武陵城里的名人送的。茶几椅子上也是一式绣花帔褡,上首靠壁处一顺水的安放了几张椅子。桌子旁边还放了一张不知叫什么名字的东西,跟着这个东西侧边,也一顺水的安放了几张椅子。好些女人都在这里徘徊张望着。大厅后边还有好些房子,也有许多人在那里。金先生指点着说:
“那就是课堂,明日五姐上课就在那里。那边还有大操坪,大饭堂,等下我同你们去看吧,还预备得有酒,王宗仁先生说一定要留你们几位吃了酒去。”
“我们不是女学生,跟着来观望的,也有酒吃么?”于三太太笑着说。
“怎么没有,凡是学生的家属亲眷都留着吃酒。”
“大约有多少学生?”曼贞问道。
“大约有三四十人,听说上边几县里都要派学生来,要是真的,那人就会多了。幼稚生更多一点,光报名的也是四五十了。”
他们一边在这里说话,一边陆续又到了好多人。大厅上的大钟一敲过了十点,便有一个麻阳婆拿了一个大铜铃用力四处的摇响。金先生赶急说道:
“五姐,要行礼了。你跟我来吧,你们几位就请站在这里看看。几个小孩来不来呢?”
另外有几位大脚的女先生也走了出来,四处忙乱着。
散在学堂里的人,都不知是什么一回事,都朝大厅上挤了来看。
“是本校的学生就请来站队,是参观的客人,就请站在外边。”
学生们不知怎样才叫站队,都局促的站在厅子中互相望着笑。看的人又挤到前边来了。
“金先生,请你拉拉她们,告她们成单行站,我说话怕她们不懂。”一位年轻的十八九岁的女体操教员,望着这群小脚学生发急。学生们都望着她的奇怪装束:她的脚几乎同男人们差不多大,她的衣服窄小,她的头发向上梳的,不像道士,又不像古装。她说一口又快又尖的省城话。懂得她的话的人,的确很少。
金先生望了一会,又同她商量了一忽儿,才邀了另外两位女教员帮忙,一个一个的拉,才把学生们排成四行,向上站好。
曼贞找着了于敏芝她们,先前她们到后边玩去了。她们几个人站在一块儿。
大约也有十几个幼稚生,她们排了两排,站在师范生前边。
看的人比学生多一两倍,都挤在厅子两边。金先生再三的请她们不要笑,不要讲话。
这时又走来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先生,高高的梳一个圆髻,很有点威严的走到学生们的面前,学生们都望着她,不敢做声,可是她却和气的说道:
“请不要说话,不要笑,等下知县官、堂长都要过来,还有好些男宾,跟着我做好了。”她又请了几位女宾坐在女宾席上,可是大半的太太们都笑着不肯来。她是这学校里的管理员,姓褚,她已经在省城做过一年的教员。
麻阳婆又举起铜铃来来去去的摇,大家心里又觉得好笑起来。
只听到一阵脚步声,屏门口转出一群人来。一些女太太们都羞着把脸低了下去。
知县官走在最前面,穿着黼服,戴着水晶顶,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了。堂长王宗仁走在第二,他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圆圆的脸上堆着一团笑,他这天穿一件白实地纱长袍,玄色马甲,钩云玄色缎鞋,帽子上有颗小小的珊瑚顶子。走在他后边的是几个中年绅士,和于云卿一般年轻的他的朋友们,还有两个老教员,几个职员。这一群人脚步杂沓的,其实是谨慎的走到了这礼堂。
站在远处的女宾中,有人悄悄的评论着知县官和堂长。
这时在男宾中走上来两个唱礼的。像人家做喜事一样,也有奏乐,却是那位体操教员,走到那桌边的不知叫什么的东西旁边,坐了下来按着,从那里发出一些听不懂的音乐。奏完了乐,便由知县官、堂长、管理员们带着这起小脚的女人在那三合土上面,一起一落的磕着头,算是谒圣。好容易才磕完,真是吃了很大的苦,却又得站得端端正正替知县官,替堂长,替管理员,替教员,甚至替来宾都要行礼。而且,知县官又训话了,咭咭呱呱,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原来是宝庆人。而堂长也训话了。来宾也来演说。有几个女学生几乎忍不住脚痛要哭了。大半心里都焦急起来,只想走开去坐坐,又怕动得,小孩子们就真的有几个走开来找妈了。好容易这典礼算完了场,乐声送着男宾们出去,而这些学生便像被赦的囚徒一般,快乐的,匆忙的跑着。不相识的人也会走来问你道:“你不觉得痛吗?真要命!”
曼贞她们赶忙朝金先生房中涌去,于三太太们赶忙嚷道:
“快坐下来吧!我真替你们急死了,为什么他们连凳子也不替你们放?”
“真快站死了,长这么大了,一生还没有吃过这样苦……”于敏芝拉开裙门便朝床上坐去。
“不要紧,明儿上课就该学生坐,先生站了。五姐,你来这里,我不大累。”吴文英走到了椅边又让开了。
有些不认识的人也挤了进来看她们。于三太太说道:
“五姑妈,你们家里还有人在这里,你知道么?”
“没有的话,我不信。”
“真的,刚才一个老妈子在这里说的,她认得你,她说在你们三爷爷家看见过你一面。她说她们奶奶想同你打招呼,怕你不认得。她说是那一房我就忘记了。你不信,也许她还会来找你。”三姑太太也证实了,加上这样说。
“也许,只是我们家的人太多了,我不认得的多得很,也弄不清房数,怕也不怎样亲了。几房亲的,都住在乡下,不会来武陵的。纵是来,总也得来我们家走走,是不是?”
“总是这样的,同姓的人讲起来总是一家,譬如敏芝小姐还不是同我们一个姓,说是一家又不是,追到老祖宗去,还不是一家?”于三太太说得大家都笑了。
正说着,金先生进来了,她时时用手帕揩额上的汗,一边进来,一边说道:
“真怠慢得很,没有陪,大家再坐一刻儿吧,马上吃酒了,大嫂子帮着留一留三舅妈和三姨妈。五姐,你们几位当然都是主人了,你就不客气,只是我想请你们几位到褚先生房里去坐坐,她来在武陵是客,又没有亲戚走动,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去见见好不好?”
“好,当然好,就怕不会同先生们谈话。”
“好,你不要管我们,我们还要玩一会儿,看看你们学堂。酒就不吃,丫头孩子一大群,不像样得很,又不是逃荒,大姑妈,是不是?我们去看看后边吧,不知道这几个小东西玩到什么地方去了,该会有人跟着。”于三太太抢在头里走了出去。
曼贞几人便跟着金先生走到对面一间房里去。
这一群便走到后边去玩。这时学堂里的人走散了好些,都回去了。还有一些坐在一大间客房里,嗑瓜子,咬槟榔,不知是哪一家的女眷们。随处都有一些小孩,丫头老妈子,还有些人在后边掐了一些石榴花,火一样的红,倒也可爱。她们走过了教室,看见上边挂的黑板,和侧边挂的地图,都觉得奇怪。又走过一间自修室。又走到后边,看见有三间寝室,每一间大约有五六张床,桌子板凳都有,就是粗得很。外边还有洗脸架。小小的院子里,种得有几棵芭蕉。窗子上都已经糊好白纸。有一间房子里已经有三个床上挂好蚊帐了。桌子上摆了好些梳妆用的东西。大姑太太说道:
“我要年轻,我也来上学了,伴多总是好。我要来,我一定把这窗纸换过。底下这一排玻璃上就要挂着粉红窗纱。因为外边是月亮门,和绿芭蕉。大家在一块儿睡觉,在一块儿做事,真有趣,人是越出世得迟越好。明儿到小菡时代,还不知又是什么样子呢?妈当日就不会想到五妹还会上学堂的,也跟着谒圣,孔夫子收女学生了。”
“不过,妈那时有那时的繁荣。假如那时要办女学堂,怕就不像现在这样。今天实在没有一点排场,还不如我们家里做小寿。从前只说入个学,圣庙里就闹热得很,连街市上都疯了。我说什么奏乐,真笑话,就让一个毛丫头按那个什么洋东西。爆竹也不放一个。你们没看见那门口站的兵,有气没力,像什么样子?就这些睡房,也粗糙得怕人,那里是给小姐们睡的。腊梅她们不都比这个睡得好些么?……”
于三太太打断了三姑太太的话,说道:“三姑妈——你也是!这本来是学堂,要讲平等、自立,自己服侍自己。读书的地方,又不是做官,又不真是像《镜花缘》上讲的。你老想有排场,那怎成!我们还是再到那边去看看吧,那里有大树呢。”
转过了另一扇墙门,便显出一个大院子来,院中有两棵几人合抱的大桑树。满地都铺着一些桑葚。上面的一排五间房的大厅,都拆去了,改成了风雨操坪。四周围安放着一些哑铃、球杆的玩艺儿,大家都不认识是什么东西,都走去摸摸。珠儿和小菡她们都在坪中捡桑葚,还有一些别人家的小孩。于三太太赶快骂着道:
“腊梅!你要死呀,看把小姐们吃坏了,不打死你!那些葚子都是坏的,怎么能够吃,还不把她们引开去玩。”
“没有吃,玩玩的。”珠儿带着弟弟们都走拢来了。
小菡看见没有妈,便拖着秋蝉要找妈去。
转过了院子,便到了食堂。这间房大得很,总可以摆十几张桌子。现在只放了八张。在一方墙上有两个大洞。饭和菜都从这里递过来的。隔壁是大厨房。通男教员住的地方。有两个麻阳婆在这里预备开饭,她笑向她们道:
“奶奶们吃了酒再回去,马上开饭了,就坐在这里等等。”
于三太太没有答应她,却笑着道:
“都打算我们要来吃饭呢,我看还是回去算了吧。家里有霉豆豉蒸腊肉,炒酸辣椒,比这里什么酒席要好吃得多。怎么样,回去么?要腊梅在门口去找三喜看轿子去。”
“回去吧,等下都是她们学生先生,我们在这里才碍眉碍眼,还是走好。”三姑太太附和着。
于是她们走了,连金先生也没找到。几个孩子也跟着回去了,只留下小菡和秋蝉,因为她已经在她妈身边。她同那体操教员玩得正好。
这时褚先生正同她们说得很热闹,她说:
“讲起来,你们这里算开通了。堂长昨天同我说,办这个学堂也不知有多少人反对,但是究竟也有了这么多学生。前几年省里召南女学堂的堂长也是刚从日本回来,要办学堂,赞是有人赞成,可是没有学生,没有法,先办起来再讲,每天用轿子去接几家亲戚中的小姐。什么音乐体操都没有,只请一个老先生讲书,当中还挂一幅帘子,先生和学生都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慢慢城里几家大户人家也就送了学生来。慢慢才取消了帘子,添了课程,府里看着他办得好,又请他办了一个女子师范,现在两个学堂都有两百多人,毕业了好几十,骂他的人还是有,说好话的也就一天多一天了。王先生就是召南毕业的。她晓得真清楚,不知有多少笑话呢。”
王先生就是那体操教员。她虽说是大脚,很开通的,究竟年纪轻,容易怕羞,不大会同生人应酬,她总不大说话,常是笑。
另外两位年轻的女教员,一个姓张,教图画,一个是褚先生的女儿,教手工。造花、叠绵,她样样会,她房里就挂了两幅叠绵的横屏,和供在玻璃盒中的一株梅花。这个做得同真的一样,大家心里都爱,口里说好,看不出她那样一个小姑娘,却有这么一手好本领。
曼贞最喜欢那花,她心里想也得造那么一枝摆在自己房里。
大家虽说总还有点生疏,却谈得很融洽。尤其是曼贞,对她们又是羡慕,又是尊重。
自从这天开学之后,学堂里就热闹了。时常有人来看。几天后上课了。大半的学生都是坐轿子来的。学堂里一共用六个麻阳婆。幼稚生大半有丫头老妈跟来,常常一二十个下人坐在一间房里谈天。不到上课的时候,就没有一个男人,学校又大,真是好玩。王宗仁偶尔过来走一走。他看见学生一天多一天,他那原来有点胖的脸上,便加了一层得意的绯红。一些外来的先生也搅熟了,像住在家里一样。每天都有成群的学生在她们房里坐。而学生们一天一天的也变了起来,变得同在家时两样了。现在她们的衣服都仿着几个省里来的先生们的样子。年纪轻的人,像吴文英她们都很容易一下就把脚放大了好些。都穿着白竹布袜子和黑缎鞋。把垂着的耳环改为一个小圈圈,有许多人都没有戴了。手上的装饰也渐渐减少,而且都喜欢多留在学校里一会儿。寄宿生慢慢多了起来,寄宿生更比较勤奋,都是些好胜的姑娘。于敏芝也住到学校里面来了。她哥哥已经到省城去。一完了课,她就要拖曼贞和吴文英到她寝室去坐,文英的嫂嫂只上了十天课就觉得太苦不肯来了。这时邻县也送了一些学生来。但是像吴文英嫂嫂,半途退学的也很多。不过曼贞却总是坚持着,执拗得连迟到都没有过。
天一亮,她就起来了,仍旧照惯写两张字,梳洗的时候,小菡就到她房里来了,珠儿和玉儿、仲儿也走到姑妈房里来,她们都同她亲热,她又要稍稍照顾婴儿一下,现在他已经一岁了,学着喊妈,可是孱弱得很,还不敢下地走,又怕生人,一见了生人就哭,每天都躲在房里,让奶妈、秋蝉陪他玩玩。她来看他的时候,他便伸着手要她抱。她想抱他一下,而珠儿却在房门口喊起来:“姑妈,吃饭了。”小菡也跟着说:“吃饭饭,上学去,妈妈!”于是她只得丢开他,带着几个孩子吃了饭便坐一顶大轿到学校去。因为她人和气,许多人都同她很要好,她总是忙得应酬不来。她先带几个孩子到幼稚园去,金先生已经站在一群孩子当中。金先生忙着招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