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竞抬头看他,唇角微微挑起一点,轻轻笑了一下。他跟着岳时行叹气,好像一下把身上绷着的弦松下来一样,整个人都垮了下去:“我只是问经济,又没有问政治。”
“经济就是政治,你还以为你在打擦边球?”岳时行下台阶,与他擦肩站在一起,“眼下社会的新闻理想,都是拿命在想。”
谈竞看着他:“我是不是为社长找了很多麻烦?”
滨海已经完全处在日本人控制之下,曾经针砭时弊的《潮声日报》在损失了一批记者后,也逐渐收起了它的锋芒。前任社长死在政治保卫局的审讯室里,岳时行接任社长后动作迅速地调整了报纸板块,将它变成了一个文人斗文的专场,刊登小说杂文,甚至还有新戏的戏本——就像一个崭新的报纸,同过去的潮声日报只有名字上的联系。
岳时行又下了两级台阶,从谈竞身边走下去,他没有说话,谈竞的心就愈沉。《潮声日报》有一个谈竞的专栏,唯一与文学无关的资讯消息,让他来做经济报道。
甚至让他做日方套取法币外汇储备的经济报道。
“谈竞,”岳时行在楼梯折角的平台处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望他,窗外晦暗的天光从他背后打进来,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得到声音,“我们是潮声日报社……而你是《潮声日报》。”
谈竞只觉得眼眶发热,鼻腔酸楚。他的身份是日本人配合塑造起来的,他的消息是日本人主动给他的,就算打再多擦边球,祸也临不到他头上,这正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
但这些岳时行都不知道,谈竞是他亲自招聘进潮声日报社的,他看中这个年轻小伙子的文笔和锐气,将人招进报社后一路提携保护,时至今日,更是将他看做了老潮声日报唯一留存的风骨。
谈竞不敢看他,急忙将头扭到一边去,深深吸了口气。
岳时行在下面笑:“好啦,问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你且去忙吧,我要去参加个客厅沙龙。”
谈竞背对着他揉了一把鼻子,又转过来笑道:“是十一太太的沙龙吗?市政厅请你,十请九不去,这位十一太太的客厅沙龙倒是没一次落下,社长真担得起一个‘风流文人’的名。”
岳时行也笑起来:“我这样的文人说话办事,得反着看才行。表面上看不起政客,实际心里将他们看的比什么都重,表面上敬重名媛淑女,其实心里恨不得她们都是拿钱就能摆平的娼妓。”
谈竞大笑,又道:“听说这位十一太太早年就是红声院里弹琵琶的娼妓。”
“娼妓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岳时行道,“十一太太是薛家校书郎,张姓红拂女,拿的钱建不起一座琵琶馆,就不要想摆平这样的娼妓。”
谈竞又笑:“若是被卫大少听到你这样轻贱臆想他的爱妾,恐怕那琵琶馆你此生是再进不去了。”
“我明明是夸,怎么就成轻贱了?”岳时行振振有词,“况且王十一娘老大嫁作商人妇,想要跟她凑天涯沦落人的,早已经塞满了琵琶馆……不然你以为她的客厅沙龙是怎么办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