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般类比,阮慈心中便是了然,按琳姬所说,一气云帆从中央洲到南株洲也就是几个月功夫,虽然那是洞天老祖亲自驾驭的速度,但两相比较,也可见中央洲是多么阔大,能人异士又是多么层出不穷。她不禁想道:“谢姐姐千辛万苦,跑到南株洲来破境,怕也是贪图南株洲穷乡僻壤,她行事可以更加肆无忌惮,但中央洲为什么不多派一些人来抓她?”
谢燕还这三个字,在上清门显然是个忌讳,这话不宜和琳姬闲谈,阮慈转开目光,指着圆镜笑道,“这些修士在干嘛呀?”
距离巨龟停驻,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但那倒卷海水犹自未停,巨龟鲸吞虹吸,似乎还未吃得尽兴,不少修士也从洞天中飞出,在那水柱之中穿行捕鱼,时不时捉住一头小鱼,便丢进口中大嚼,和同伴戏谑玩笑,引以为乐。琳姬游目望去,掩口笑道,“那多是水行修士,迷海多是弱水,鸿毛不浮、鹰鹄难度,等闲筑基修士也难入海捉鱼,否则,这浅樱争渡如此鲜美,又在近海,还不早绝种了?他们这是借天舟就食之便占点小便宜。茂宗修士,日子是紧些,也难为他们了。”
茂宗修士,纵是筑基也没得排面,要这般和巨龟争食,阮慈一介凡人,却可以安享琳姬奉上的一盘大餐,甚至还有多余以飨昵宠,纵使她另有一重身份,所得要比旁人更多,但以琳姬这实惠的性子,定然也不会怠慢其余门人,可见盛、茂二宗那判若云泥的差别,在阮慈想来,若是被恩宗、平宗收入门下,只怕连蹈足此地的机会都不会有。但若论资质,她其实也并不觉得茂宗修士要差了盛宗修士许多。
心中感慨,正欲和琳姬言说时,突见水柱之中,一头大鱼斜刺里蹿了出来,将一名修士衔在口中,当场咬成两段,半空中洒出一团血雨,阮慈吓得惊叫起来,她们在屋内听不到声音,但其余那些修士也是急忙飞远躲避,惊慌不堪。
“怎么、怎么突然就死人了!”
她也算是屡经生死,并非是畏惧这血腥场面,只是这轻红浅绯、如镜似玉的海面之上,安宁和乐的气氛之中,突然酿出血案,一时不易接受这个变化,但琳姬却颇淡然,王盼盼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又自大嚼起来,含糊不清地说道,“少见多怪,喵呜呜呜!这里是虎背鲸鲨的猎场,大乌龟来吃点鱼,它们不敢计较,区区筑基修士也来争食,那不是给他们加菜吗?”
她一面说,一面自喉咙里发出咕噜声,说话声含含糊糊的,琳姬不禁莞尔,也道,“中央洲地大物博,藏珍蕴宝,更有许多上古遗迹,甚至是旧日宇宙的残墟,寻常修士能托生在中央洲,就要比其余大洲的修士多了几分际遇,但此地凶险,也倍于他地。若是功行不到,还当谨言慎行,否则便如刚才那修士一般,他自己糊涂出来,糊涂死了,若是在别的大洲,怕是门中还要震怒悲恸,处罚同行师兄,但在我们中央洲,大家却都视若等闲,不会有一丝惋惜。”
果然,窗外那些修士之中,只有一二人面现悲色,反身飞走,其余人见大鱼游得远了,便重又回来捕鱼,只是行动中明显比之前小心了许多,距离海面更远,也时不时留意水柱动静,免得又有大鱼借水柱之力,游到空中捕食他们。
虽然初到贵地,只见到中央洲一处奇景,但此事对阮慈颇有触动,令她品味到中央洲陆的不同,闻弦歌而知雅意,更是处处小心,再不起出门探看的念头,只是和王盼盼在小峰里闲谈些中央洲的逸事。
巨龟在此地就食三日,终是吃得饱了,待它住嘴那一刻,整片樱浓翠稀海,绯色都被吃得浅了几分,却不再是樱浓翠稀,而是翠色渐浓。
巨龟昂天嘶鸣了几声,修士们俱都飞回长卷之中,巨龟却并不就走,而是翘起尾巴,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大响,空中下起一场暴雨,更有诸多污物夹杂落下,这一场雨又下了半日,巨龟这才没入云层,只可怜这樱浓翠稀海,已成了黄泥汤子,却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旧观了。
自樱浓翠稀海开始,巨龟两三日便要停上一停,只可惜多在云海之上,无甚可看,但每一停都有不少修士离船而去,宝芝行的货郎更是每到一地便成队出去贩货,如此又过了一个月,这一日琳姬来为阮慈收拾行囊,又将王盼盼请到玉篮之中,小心地端着,笑道,“慈小姐稍耐几日,入门之后,我自将盼盼给你送回来。”
阮慈来时,琳姬也将王盼盼抱走,想来自有考虑,她半点也不为这只猫担心,闻言点头应了,挽上行囊,由琳姬带着,送往低辈弟子之中,由周晏清带着,飞出长卷,又上了一艘大船。
这艘船看来和周晏清所捧的小船相似,但却要大了无数倍,众弟子无不好奇打量,有人侧头对领头那阮氏女笑道,“师姐,这便是你乘过的一气云帆罢?”
阮氏女依旧面笼白纱,秋水一般的眼眸在诸多师兄妹身上一掠而过,闻言也只是轻轻点头。有几个生性活泼的小弟子还要再行攀谈,周晏清转头道,“噤声。”
众人顿时不敢再说,垂头依仪轨站定,随钟磬之声或停或止,上清门仙缘难得,谁也不敢造次,这批弟子中也不乏南株洲显贵之后,但到了中央洲,一切无从谈起,他们外洲远来,要比本地弟子更加小心。
陈均在南株洲时,气派已隐隐超出众人,如今回到中央洲,更是风光无限,众人上了一气云帆,那天舟也并不远离,而是在云中遨游,相送了数百里,犹不离去,阮慈心中很是好奇,刚想着‘天舟若一直不走,我们何必从长卷中出来’,便见到不远处两条彩船相候,俱是金帆玉骨、宝光灿灿。
见到一气云帆前来,两艘彩船上传出瑟响,陈均高踞船头,击磬相和,只见祥云彩霞自船尾飘出,美姬伎乐飘拂舷侧,那巨龟也轰鸣不已,彩船舟头,两名真人起身唱喏,“迎候故人回乡。”
陈均受之不疑,仅仅微微抬手,一气云帆往前驶去,彩船附尾前行,行得一段路,自云海中又有数只浮舟飞来,俱是装扮富丽,只不能和彩船相比,携了伎乐在远处歌舞,簇拥巨龟前行,周晏清道,“这是上清门麾下茂宗,前来助兴。”
天下盛宗,竟是奢靡如此,仅仅一个元婴弟子回乡,便要如此迎候?众弟子心中难免生疑,只是初来乍到,眼看上清门规矩严厉,也未敢细问,各自在甲板上肃立。
又行数百里,不断有茂宗船只,各执旗号飞上云海,上清门彩船每隔三千里便有一对,行到数万里时,一气云帆之后算上本宗、下宗,乃至依附茂宗,已有数百船只跟从,那祥云远远曳出千里,将半边天染得通红。阮慈身边一个小姑娘再忍不住,回头对她说道,“我在南株洲,便是元婴大典也未尝见过这般的气派……”
话音未落,周晏清一眼瞥来,她忙正容危立,过了一会,才对阮慈偷偷吐吐舌头,阮慈心想,“这女孩儿一定也是南株洲高门之后,如我这般的凡人,又哪里知道元婴大典该是怎生的气派。”
正寻思间,只见眼前骤然一空,原本铺盖天地的云海在前方猛地断绝,犹如遇到悬崖一般垂挂下去,和远方云瀑围成一处浮空深潭,这深潭水做玄色,无边无际,占据一方青空,中有浮岛延绵,引出九条水道往远方徐徐升去。一气云帆驶入中央水道,彩船、杂船各自分道左右景从,千舟缓渡,逐渐升上云端更高之处,只见前方一座白玉山门,高大巍峨,只在极远处可以仰视,驶到近前,便只能看见那宽如城墙般的门柱。
一气云帆在山门前的码头缓缓停驻,众从舟也停了下来,巨龟一声吟哦,升上高天,山门后隐隐有仙乐相迎,舟中伎乐鼓琴鼓瑟、绵绵应和,陈均袍袖一卷,将一行人等裹入祥云,从舟中飘拂而起,飞过山门。阮慈只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前方目光所及之处,群山连绵、奇峰雄俊,层叠簇拥,亭台楼阁、仙禽异兽在山中若隐若现,自这白玉山门有一条大道延展而出,还有八座山门次第向上,连缀八座奇峰,此时山门次第而开,八座奇峰之上,各有异象弥漫,或是彩凤飞舞、或是旭日初升、或是灵雨潺潺、或是香雾袅袅,直到第九扇山门之后,乃是一座擎天高峰,犹如巨柱,山门后台阶连缀,直到柱顶,隐约可见一个道袍人影,手中持香,却是小如米粒,距离之迢远,便是运足了目力也不能看得更清了。
此时乐声更响,陈均面色肃然,将众弟子引领前行,身后诸修遥遥相随,头顶巨龟在高空中游曳低鸣,每过一座山门,还有诸多上清门修士汇入身后,行到第八座山门之前,便即止住,大礼下拜,慨然道,“掌门真人在上,劣徒陈均,幸不辱命,将气运重宝,携归山门。”
山顶远处,道袍人影微一抬手,执香上举,陈均回首喝道,“掌门持香,尔等还不拜入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