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曼君一点不清瘦,也不苍白,她恰好是清瘦苍白的反面,虽然个子矮,但胳膊圆滚滚的——不是丰腴,是结实,徐振之还在她办公桌脚底下看到了石质哑铃的一角,而且,她红光满面,声音洪亮,看起来很习惯于掌握住全场的节奏,和徐振之应酬时,娴熟得让徐振之意识到,他才是那个更羞涩的人——徐振之和所有新来买活军这里的外来人一样,对于和女子交际是很生涩的。
不像是沈曼君,你不但看得出她很能找到节奏,而且也能看得出,她对徐振之在周报上的连载,很有自己的看法和规划,徐振之对于这种全新的女性,很难以完全形容,非得要说的话,他要用个白话一些的形容词——他觉得沈编辑不但是热爱她的工作这么简单,她可以说是完全沉醉于这份工作了,而且,徐振之深心里认为,沈编辑沉醉的不止是这份工作本身,而且,她更沉醉于这份工作所带来的权力。
《周报》的影响力,一定比徐振之想的还要更广,才会让沈编辑在潜移默化之中,有了这样的转变。她一定是多次接触到了对于周报非常敬重和狂热的人群,意识到了自己的权威,才这样热衷于扩张自己的影响力——编辑部的众人,对于徐振之都是很好奇,很仰慕的,尤其是采风使张宗子,一心想和徐振之好好唠唠他是如何在敏朝境内广泛游历的,不过,沈编辑一直有意无意在强调一点:徐振之是她挖掘出来的专栏作家,当然也是她的客人。
徐振之对于任何形式的争权夺利并不感兴趣,他对沈编辑,谈不上反感也说不上多么亲近,说实话,他自觉自己的专栏,份量也没有重到引来其他编辑觊觎的程度。不过,对于这种不了解的事情,他也就不多加评论了,他这次过来的目的,除了拿稿费、交几期稿之外,还有就是打听两件事——游记出版,还有下南洋的事情。
这几件事当然都办得很顺利,沈编辑是吴江人,他们姑苏老乡在这里就有开了印书社,而且是和周报的印刷厂合作,书籍质量、装帧绝对胜过一般的书房,下南洋的事,更是不必说了,沈编辑立刻就笑了起来,“这就是缘分了,我们正在说这件事呢,不知写信来不来得及,还想派人特意去江阴找人——徐先生既然本就有去南洋观览的心思,那就再好不过了,正好和我们张大采风使结伴上路,一个做深度报道,一个做旅游景点宣传,最是互补不过!”
说着,便忙写了一封便笺,叫传达室的听差立刻送到衙门里去,压低声音有些神神秘秘地对徐振之说,“六姐之前已有所吩咐,若是您来了云县,要告诉她一声——可见先生是命中注定,大有一番成就之人,若是这几日六姐有闲空,只怕先生能有面圣的机会,也不好说呢!”
能够觐见真神,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殊荣,徐振之又惊又喜,只是对于‘命中注定大有一番成就’,还颇感困惑,张宗子热心为他解惑道,“六姐来自数百年后的另一碗水,对于我们来说,自然便能够前知……”
这里头的说法,神神叨叨,徐振之不算愚笨,也是好一会儿才勉强理解过来,知道自己原来是青史留名之辈,一时大为惊诧,心中实在不可置信,却也有些暗喜,深感自己一些自卑自鄙之念,可以就此收歇,他见张宗子神采飞扬,沈编辑借故走开,心中也是一动,便知道张宗子和他也是同道中人,名字都能被谢六姐记住,将来必定也是有些事迹,而沈编辑等人,只怕就没有这份殊荣了。
能被记住,其实不代表有什么特殊的待遇,只是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荣誉感,似乎不能辜负了自己原本——在将来应该拥有的名声,徐振之心中又是雀跃又有一点子心虚,百感交集之余,又复好奇之至,不由低声问道,“张兄弟,六姐可曾说过,我是做了怎样的成就,又有了如何的结果?”
张宗子瞧他一会儿,神情郑重,似乎正在掂量着是否要告诉徐振之,徐振之被他看得越发紧张,双手不由紧握成拳,只祈求地望着张采风使。
“确然是说过的……”
张宗子左右看了看,终于下定决心,揽着徐振之的肩膀,附耳低声道,“六姐说……徐兄你……最后死掉啦!”
徐振之再没想到张宗子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间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张宗子拍了拍徐振之的肩膀,冲他眨眨眼,一副自己说得再不会有错的笃定模样,将双手一背,吹起口哨,悠然自得地踱出了办公室,“走喽,走喽,采风去喽——”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牵过一辆木轮车跳将上去,车铃声很快回荡在了万里无云的青空之中。
【叮铃铃、叮铃铃】——“走喽,走喽,下南洋采风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