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与一笑,宋一衷又道,“究竟如今各官宦家子弟少女,去买活军那里游历,也非罕事,伯父又何须担忧?别的不说,便说今年刚卸任的袁氏,听说家中也遣了人去买活军那里,又沈士宏竟亲身前去治病,他们都不惧怕了,伯父又何必忧心?”
宋一衷来到登莱之后,也曾回京访友,这次就是在回登莱的码头上和十三郎相遇,十三郎才托他带信。京里的消息,总要比登莱更丰富,武叔卿忙道,“可有是事?沈将军一生戎马,身体素来康健,怎会忽然重病?我先收到消息,说是连路都几乎不能走了。京中名医不少,可有说是什么症候?”
“说是心气郁结,患了头风,要好生将养,原本吏部还另有委任,也只能再寻他人了。”
这里说的沈士宏将军,并今年卸任的袁氏,都是武叔卿到任以前,在登莱驻防的将官。巡抚袁礼卿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可说是本朝第二有名的大清官了,沈士宏便是他在登莱驻守时十分倚重的武将,而两人的去职其实也都和买活军有脱不开的关系,在如今的天下,尤其是如今的登莱,若是不精于买务,这个官是很不好当的。袁、沈二人便可见一斑了。
究其原因,其实就是东江岛如今摇摆暧昧的态度,东江岛本就孤悬域外,是朝廷鞭长莫及之地,甚至东江岛严格来说,也是敏朝和高丽接壤之地,不算是敏朝原本的地方。毛振南和辽东兵将搭上买活军之后,在此地大做生意,多次前往辽东本土解救汉人,骚扰建贼,又把狮子口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还在高丽散播高产稻种——倒是比敏朝这里用得还快。
如此不过是一年多工夫,其势已经今非昔比,高丽人早习惯了仰人鼻息,他们也困于物产低下多年,哪怕种了高产稻种,是把自己的命脉送给外人的举动,但只要有一年的丰产,那也是一年的收成。
因此,本来和毛总兵因为辽东汉人入高丽一事,时有摩擦龃龉,如今倒是彼此友好,犹如亲兄弟一般。彼此贸易频繁,更是大量收容汉人,把如今的东江岛、狮子口一带,建筑得繁华无比,让建贼望之兴叹,战略上转为全面收缩,丝毫不敢触碰东江军的地盘。自去年起,童奴儿再不敢滥杀汉人,而他麾下的汉人大将还有反正之势,这实在是几年前难以料想得到的局面。
只是如此一来,毛总兵的恩主袁礼卿处境就较为尴尬了,毛振南在东江岛立足,是他一力保举起来的,只毛氏站稳脚跟之后,越见张狂,颇有以为袁礼卿威望太重,对其限制过多的意思,现在攀上了买活军,双方不合之势越显,以袁礼卿刚直的性子,毛振南和买活军眉来眼去,这是其无法容忍的背主之举,朝廷无法,只得先将其调任,一并把和毛振南不合的沈士宏一起调开。
武叔卿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永州调到海州,来填登莱巡抚这个坑的,这个位置的确是十分不好坐,因为东江岛的补给现在完全由买活军运来,而且买活军有能力走外海航线,登莱也没有本事拦截——更没有本事给东江岛提供更丰厚的补给,因此只能坐视东江岛和买活军走得越来越近。
武叔卿在任上,三不五时便能听到东江岛那里传来的消息:毛振南现在对朝廷的使者,已经完全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了,在使者面前狂放霸道,动辄随意冷待数月,但对买活军的兵丁,哪怕是小兵也客客气气,不敢有丝毫怠慢。有时买活军兵丁请出传音法螺,传递谢六姐仙音时,毛振南都是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叩头聆听,比接圣旨还要毕恭毕敬。
此事,的确令人不满,但登莱此刻能拿出来的实在不多。朝廷送来的钱粮虽然和往年一样,但东江军现在好吃好喝,已经不稀罕这点了——却又还和从前一样向登莱方面勤快索要。去年袁礼卿和毛振南因为这件事便发生不快,袁礼卿认为东江军处既然不缺补给,便把部分粮草挪用了赈济山阳道灾民:去年山阳道旱灾长达半年,又闹大疫,民不聊生,若不是有这粮草支着,只怕登莱的后院就要乱起来了!
而毛振南则以为,袁礼卿一向对他恭敬谢六姐颇有微词,但朝廷一毛不拔,一点好处没有见到,买活军给钱给炮,他可有不亲近买活军的道理?现在连原本不多的粮草都被挪用,袁礼卿‘待下未免太苛’,二人便闹得很不愉快。随后便是袁礼卿调任,调任以前,他还给毛振南写了最后一封信,劝告他‘切莫自误,辽饷乃买活军承运而已,自有朝廷会账关钞,恩出于上,立心不可有丝毫外泄,否则恐怕将来难有善终’。
武叔卿上任之后,也立刻感到毛振南的气焰令人难以忍受,而山阳道的局势也非常棘手:山阳道已经接连旱了三年了,若不是靠海,还能有些海获,而且登莱这里和东瀛、高丽一向有商贸往来,山阳道这里早就起义兵了。其实现在之所以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还因为一个更坏的消息,那便是山阳道瘟疫流行,去年和今年辽东也一样有瘟疫,也是因此,一向有医道圣手之称的武叔卿才被委任以巡抚之位,下令提拔他的田任丘,在信中也直言不讳地谈起,便是要借重他的经验,希望能平息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