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姐妹又暗地里收拾了自己的私房银子,将所有金银搜罗出来,连屋内贵重玉石陈设都没放过,全都凑在一起,大约是金银果子七八两,银元宝十余两,平时打赏的铜钱是不敢带的,太沉重了,还有各色头面五六幅,估摸着能当个百余两,给王婉芳做放足手术的钱是有了。余下大约还能花销一段时间。
如此,将所有细软分成三份,缝在身上,又暗地里讨了粗布来,做了三身罩衣,还备了一把剪刀,这一日按朔望算,月亮要出来了,晚上要比前几日明亮,而王老爷大约也快从香雪海回来,三人暗中计议,便不再等待,这一日等教养嬷嬷走了不久,王琼华便先下去,在路口藏了个棉布包袱,自己还穿着长袄子、洒金裙子,只裙子底下露出的脚尖要比从前多,若是以往,报喜少不得又要把裙子放几寸来遮掩。
过了一会,报喜也把王婉芳背下来了,另两个王家姐妹也下来散步。因为怕引人来探看,绣楼众人下来时,彼此并不交谈,只是在周围走走看看,王婉芳这几日都想出绣楼区域去,今日也不例外,向报喜低声撒娇,报喜无法,只得背着她去了,王琼华便跟在身后,低声道,“我去照应着,叫她们快些回来——你们差不多便先上去罢,若是听见有人来,也不管是我们,便先上楼是正经。”
这两个小姐都是说定了人家的,只一心备嫁,不愿牵扯进一点口舌,闻言都点头称是,别说跟着出去了,王琼华一行人离开不久,彼此低声商议几句,便回身进了绣楼,将门虚掩起来。王琼华、报喜、王婉芳三人,则急急忙忙地在花木之中,换下了颜色衣裳,穿起罩衣,又摘了手上的扳指、耳坠等光鲜之物,瞧着便和民妇一般。报喜自己扎了个妇人发式,把王婉芳抱在怀里,又把衣裳拉下来遮住王婉芳的脚。
如此一通忙活,天色已经将黑,园中远远地亮起了一点点昏暗的光芒,那是沿着抄手游廊,过一段时间便要点一盏灯笼,报喜和王琼华按着她之前留心的小路,从几处敞轩后头给下人走的鹅卵石小路中匆匆而过——这里原本住着王家的男丁,也是在园子里读书,现在随侍王老爷去香雪海了。这条路是绝不会和点灯人照面的,一面是墙,一面是屋宇,相当的隐蔽。
很快,几人便来到一扇小门前,报喜推了推,面露喜色,道,“果然,是缠的铁索。”
这里为何缠的铁索?其实也是下人懒惰,若是用铁链缠绕,平时货郎小贩在园外叫卖,和外头传递银钱物事时,在铁链的范围内,可以把门推开一点,不必特意的去喊人来开锁,报喜平时偶尔自己买些针头线脑,都是这样,先隔着镂空的花墙谈价钱,谈好了,到这里来交割。
这铁索能扯出的空隙,大约就是成年男子的两掌之多,一般人自然不能从这样的空隙里钻进来,但王家三女都十分瘦小,王婉芳不必说,不费吹灰之力便爬了出去,王琼华蹲在地上,将身子略侧一侧,也是一下就钻了过去,报喜虽然壮实些,但力气也大,将门猛的一推,吱呀声中,憋得脸通红,到底也给她挤了出来。三人站在门外,彼此看看,又看看那还张开一点的门洞,都有些不可置信的感觉。
这就跑出来了?!
如此……容易?
门依然开着,这个让人做梦都想逃离的家,此时似乎又散发出了一种异样的魅力,呼唤着儿女的回归。仿佛是一件大事已经完成——已经成功的逃出来了,现在想起的便全是家中的好处,不管怎么说,在王家总是不愁自己的吃喝,也多少算是个小姐……这些东西,真的到了要割舍的时候,或许也不是那么简单。
但,也就只有这些好处了。
如果没有买活军——别说王琼华一辈子也不会动这个念头了,就算是偶然流落在外,她的想法当然也是尽快回归家庭,因为她并没有别的向往,家的好处也就显得更诱人了。但现在,王琼华只发了一小会呆,便断然道,“剪刀!”
这处小门外,是一条幽巷,多住了王家的下人或亲眷,只各家的院门都不敢朝着并山园开,免得吵了园内的老爷们,因此小巷中荒无人烟。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各家逐渐亮起灯火,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三个女娘彼此帮忙,用剪刀将辫子连根剪去,随手塞进包袱里,又解开裙子,露出了下头的粗布长裤,如此,她们看起来便完全是买活军的青头女娘了,至少衣裳和报纸上描述的一样,立领罩衣、粗布棉裤,短发,至于身形上的差距,那是确实没有办法了。
这都是三人按照报纸上的见识,还有报喜在街上讨生活的经验,日夜苦思得出的计策,所幸三人竟都还有些胆色,临危不乱,从出门到现在,每一步都踏在点子上,且三人手脚都十分麻利,总算赶在天黑之前,收拾停当,报喜背上王婉芳,王琼华跟在身后,三人借着初升的月色,匆匆地沿着巷子走了出去。
因有了打算,今夜的晚饭,是吃得特别饱的,王琼华只觉得脚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半点不觉得疲累,眼神也比从前清楚得多,只见眼前的世界,在黑暗中起起伏伏,触目可及,全是并山园外的景象——她出生到现在,还没有怎么离开过并山园那!
而那夜色中的白墙青瓦,很快就随着报喜匆匆的脚步,被彻底抛弃在她们身后了,一条蜿蜒的水道出现在她们面前,水道两侧,一侧是黑暗中起伏的宅院轮廓,一侧却是灯火辉煌,招贴密布的街道,虽已经入夜,但街上还是游人如织,个个谈笑,也可以看到好些青头客在街道上走动,亦有不少路人好奇地看向了王琼华——
王琼华的呼吸,完全屏住了,她呆呆地望着这条蜿蜒而绵长的河流,还有镶嵌在河流尽头,天幕上方那低垂的一弯新月……
“走了!”是报喜低声而急促的招呼,惊呆了这两个王家小姐,她们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随后,王琼华加快脚步,跟在报喜身后,而王婉芳也乖巧地趴到了报喜背上,只是侧着头看着街头那快速闪过的店面——面档、酒楼、香烛店、裁缝铺——桥边码头下方,排成一排的泊船,在它们背后慢划的行船——
“娘子,坐船么?是去水门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