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没有太多需要标注的地方,也没有错字,虽然沈曼君很怀疑是否有人敢于质询谢六姐,而且她也觉得这个设问一点错没有,买活军和建贼,且不说别的,就性质来说能有什么区别?的确都为乱治之徒,但她还是往下看去。
【首先来介绍政权的概念,政权可以等同为朝代,如此时我们常常用敏国来称呼如今的朝廷,百姓们也这样自称,但这是一种不准确的说法,实际上,我们应当称呼朝廷为华夏国敏朝,对外也自称为敏朝百姓,敏朝,是此时依旧掌握了绝大多数国土的政权,在它之上,还有更大的概念,是为国家。】
【从始皇帝统一六国至今,已有数千年过去,秦、汉、三国、东西晋、五胡十六国、糖、松、圆、敏,这些都是曾统治了我们身下这片广袤国土的政权,一个百姓可以是很多朝代的人,如冯道历经四朝、朝秦暮楚,但他始终属于华夏国,政权总有覆灭的时候,但国家不会因政权的更替而发生改变,这是百姓上下所有不可不承认的前提,不论是敏人,还是我买活军的活死人,又或者是闯贼、西贼,均为华夏人,华夏人可以反对此时占据统治地位的政权,譬如闯贼、西贼,也不失去其国民的身份。因此,买活军此刻虽然攻伐泉州,但我们与西洋人,与建贼,与倭寇又有极大的不同,我们始终还是国人的政权,只是现在暂不占统治地位,这一点是所有人都需要牢记的,投效买活军会招来敏朝的反感,但这不是叛国,叛国无疑是比叛朝更高一层的罪名。】
【那么,用什么来定义叛国呢?在此时此刻,投效建贼,甘做包衣走狗的人,应当是可以视为叛国的,这就又牵涉到了更上一层的概念,那便是文明。为何在松朝时,勾结蒙古人被视为叛国,但之后圆朝又可当做是华夏国的统治政权来看待呢?这并非是因为圆朝一统天下之后,强行窃据了道统,于是后人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而是因为圆依旧开科举,说官话,依旧遵用汉法,使用华夏制的政体,设中书省,设六部衙门……换句话说,圆征服了华夏国之后,依旧采用了华夏国的文明,那么这便带来了身份上的转变。】
【从历史上国人的处理可见,决定国民身份的,并非是出生时所在之地,也并非是发家时所处之处,更不是统治者所属的部族,也不看历史沿革、血脉起源,圆以夷族身份攻伐中原,此时他们是国外之民,襄助其者自然可视为叛国,但当他们开始汉化之后,便成为了中原正统朝代,也受到了敏的承认——敏修了元史,便是承认了他们从圆这个政权手中接过了治国的权柄。】
【不论是什么出身,是什么部族,只要能说官话,会写汉字,能够与国人彼此沟通,将自己视为我们华夏历史的传承,那么他便是我们这个文明的一份子,他也有了国人的资格,便也可以组建政权,角逐治国的资格,当然,他所在的地方,也就成为了国人政权可触及之地——】
抄写到这里,沈曼君的炭笔尖一下因为过于用力而折断了,她有些心神不宁地去找丈夫为她削好备用的另几支笔,便听到外头一阵喧哗响动,却是小何拉着短发湿漉漉的张宗子进来了。
“我哪想得到一大早还有我的事哟!”张宗子不太高兴地说,他这是又去海边练习游泳了。“怎么想到现在换头条的?那今天就必须马上送去云县改版式了——得熬几个通宵排版啊,不然准延期!”
才发了四期稿子,他已经俨然是老员工的口吻了,正好吴先生跟在他们后头进来送早饭——三碗豆浆,三个炊饼,体体面面而又所费不多,由沈曼君夫妻做东很适宜。沈曼君也觉得有些晕眩,便借着张宗子进来,先去吃早饭,让张宗子来看谢六姐的稿子。张宗子也不客气,左手拿炊饼,右手高举着沈曼君誊抄的稿件,远远离开食物,避开一切被污损的风险,大声从标题读起,“从政权、国家、文明……这都什么词句,狗屁不通!”
再看下去,他没有声音了,而是逐渐严肃了起来,时不时轻轻地吸一口气,连炊饼也不记得吃了,一口饼子都咽下去了,嘴巴还空嚼着,呆呆地望着稿纸,翻了一页,看得更加地慢了,低声喃喃着,“华夏文明……”
沈曼君是个很注意仪态的人,但她此刻几乎是狼吞虎咽,浑身绷紧了,时刻准备着,当张宗子的目光落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她几乎是飞身而起,夺走了桌上放着的原稿,使得它避免了被张宗子手中滚落的炊饼沾脏的危险。
“这……这!”
张宗子却完全没有留意,依旧拿着沈曼君的誊抄稿,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说,“这也可以?这也可以?!”
猛然间,他仿佛忽然兴奋了起来,挥舞着稿子,几乎是狂热地对沈曼君说,“沈编辑,这居然也可以啊!只要是能说官话,会写汉字——没说‘只’说官话,‘只’写汉字,按他们这样所说,那东瀛,迄今仍用汉字为书,虽然说的是东瀛话,那东瀛之地,岂不也就成了我们的政权可以合法扩张的地方?”
“还有安南、吕宋——安南用的不也是我们的字体,穿的不也是我们的衣裳?吕宋难道就没有我们下南洋的老乡在么?天下之大,只要我们华夏人去过的地方,只要有会说官话,会写汉字的人在,那么我们的政权,便可以扩张到那里去,那便是我们文明的一部分,是我们国家的一部分!”
他和沈曼君是很不同,沈曼君对什么事总是首先感觉到畏惧,但张宗子对所有的变化,只要是投合了他的胃口,总是感到狂喜,这样一种全新的,非常支持对外扩张的理论,明显比什么‘勿轻启战端’、‘老成守国’之类的老生常谈,更为令他这样的年轻人振奋。
这百多年来,敏朝对外的战事总不能大胜,如今更只是勉力维持,难道如张宗子这样的有识之士,心里便不憋闷么?谢六姐的文字虽然毫不引经据典,浅陋直白,但其逻辑却异常抓人,张宗子一下就投入了进去,“甚至于,甚至于我们可以把人送去啊——你看看,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能说官话,会写汉字……哪怕是西洋人的老巢,我送些华夏百姓进去,是不是也就能和他们占据壕镜一样,对他们的老家声张政权了?”
沈曼君的头更疼了,她的心还怦怦地跳着,没从谢六姐的文字中平复下来,她——她当然也想到了张宗子说的这些,否则,她这么吃惊做什么呢?但她并不像张宗子这样,立刻便为这理论如痴如狂了起来,反而本能地表示着反感——这样好战,百姓们要遭多少罪!岂非又是一个汉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