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伢子的叙述中,村民们生涩地了解到了县城里的权力结构:外来的强势新大户,心存不满的地头蛇,还有原本试图居中调停,但却屡屡失败的县衙乃至读书人群体,当然还有周围村落因为田产买卖而破产,涌入县城的流民——为什么大户的田产买卖会产生流民,这基本上是不需要疑问的,只要有大户的田产买卖,必然会有小农户被强取豪夺,失去田地沦为佃户或者流民,哪怕就连山里人,也都丝毫不会怀疑这一点。
就这样,县城里的气氛其实不需要任何外来的刺激就已经很紧张了,随便想想,都可能因为一点小事而发生械斗,而这个时候,远方又传来了消息——“天兵天将们已经拿下了江阴,云集了上百万的雄兵,个个三头六臂,能通阴曹地府,就奔着两湖道来了!”
海伢子说到这里,也不由激动得颤抖起来,似乎在怀想着雄兵们的英姿,“就连京城的皇帝,也不敢和他们做对,什么兵对上他们就是个死!”
基本上,他接收到的消息最清楚的就是这一点了,接下来便开始模糊,海伢子只是大致地说了一下他听说的消息:外来的大户很畏惧天兵天将,想要投降,而县令是个胆小鬼,似乎也是投降派,本地的大户呢,好像又有谁家里犯事了要抄家,还不知道从哪里收到什么消息,知道自己要被抄家了,就想着先下手为强,和流民说好了,起义后大家共享富贵,就这样,抢了先手,带着庄丁、族人、流民一起,先攻打了‘过江龙’众人的新庄园,把他们的土地粮食都据为己有了,赚了好大的一笔。
但是,接下来就没那么顺利了,他们打的是乡下的庄园,可大户未必都住在里面啊,县城里的一帮人带着县令和守军逃走了,过了没多久,从州里点兵下来,要灭了这帮做反的地头蛇——这还有什么好?官兵都出来了,必定是一路烧杀抢掠,勒索个不停,他们附近的张家村,也正是在官兵的扫荡中被拉走了壮丁,同时还承受了重大的经济损失。
只是拉了人,抢了钱,没有杀人,就都还算是好的了……众人听了,也都只是唏嘘,又忙问道,“那官兵来了,那些反贼——”
海伢子无奈地摊了摊手,“若是这样,还乱这么久?就是没有拿下,那些反贼不都是地头蛇吗,亲戚太多了,也都是唇亡齿寒的,又跟着抢钱得了好处,索性也就跟着闹起来了,听说,现在不仅仅是我们县里,就连州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你打我,我打你,都不是说有人作乱了,而是个个都想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连无愁无怨的两个村子也会突然打起来,就是因为彼此都没有粮食了,怕熬不到春水稻收割,要抢了别家的粮食才能度日!”
他所说的这些,哪里是这些山民能想像得出来的,都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大张着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直到听了海伢子最后一句话,族长一伯才突然一惊,想到了自家,“坏了,你这么一说,咱们岂不是也得提防着张家村——张四姑是不是就是张家村嫁过来的?!”
实际上,村子和张家村世代有亲,关系肯定是比较好的,大家听了这话,多是不以为意,还在说说笑笑的,却见海伢子背回来的四姑女婿,身子动了一下,一下抓住了海伢子的手用力捏了捏,只低声道,“快逃!”
说完这句话,他再支撑不住,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屋内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倘若只是张家村要来打群架,他们肯定是打不过的,山民哪有山下的百姓那么多铁——可刚才海伢子说了这么多山下的乱像,仿佛把他们也带入了那个混乱的世界中,再加上这个消息,这会儿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好半晌,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众人纷纷夺门而出,扛着自家最值钱的农具,顷刻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里的口粮早已所剩无几了,大多都给女人孩子们带进山里吃喝,这会儿真是什么都不用收拾,扛着锄头就能进山去逃生,至于种粮,他们一时也难得想得到。可这会儿,还没等他们奔入山林几步呢,忽又有人大呼道,“那个缠头巾,那个缠头巾——是洞蛮,洞蛮下山来了!”
果然,众人定睛望去,只见山间小路上,洞蛮特色的包头巾形状时隐时现,看人数至少也有数十,明显正冲着村子而来,回头看看山下,是图谋不轨的张家村,再看山上,是渐渐逼近的洞蛮,一时间,这个小小村落中的所有人,不论是族长还是哨探海伢子,都是绝望地长大了嘴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原本清苦而平静的生活,却在忽然间变作了炼狱,这会儿,他们实在已经无处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