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他们也应该感到知足了,因为他们的住宿条件比水手还是要略好一些的,水手们只能在货物边上住层铺——底层铺的稻草,在上头还要再绑两个吊床!就这样,一张床往往还有两个主人,或者是人睡两张床,大家根据值班表来分享床铺,反正在海上,永远都有人要值班的。
霉味、海水的腥臭味,还有老鼠、跳蚤、虱子所引发的剧烈瘙痒,船舱的昏暗和摇晃,食物的粗劣、晕船病……这是过去半个月的航程中主要的一些剪影,不乏有人发了高烧,被送上岸疗养,遗憾地错失了前往东方的机会,但大多数人还是伴着祈祷和责任心,顽强地忍耐了过来,踉踉跄跄、憔悴不堪地离开了船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黄金海岸的异域风情,享受着这里温和的海风,在港口工作的黑人们,在那里忙忙碌碌地搬运着货物,教士们望着强劲的肌肉,在黝黑油亮的皮肤下隆起消失,这会儿,他们开始体会到一点旅途的妙处了,固然过程令人不堪回首,可沿途见到的风土人情,也是那些沉重泛黄的羊皮书,上一辈子都无法描绘出来的。
“应当记下来。”
有些教士立刻就掏出了炭笔和速记用的亚麻纸,开始撰写起自己的航海日记了,这些都是可以在家族和修道院中代代传承的宝物——在这个年代,知识和见识的传递是殊为不易的,因为,很显然,虽然古登堡印刷术早已风靡了整个欧罗巴,但这只是方便了一些新读物和《圣经》的普及,并不是每本书都有资格被印刷,也不是每本古书的主人都有传播它们的动力。
要知道,很多珍贵的古书就只有一本,制作过程费时费力,难以复现,一本书甚至重达数十斤——用镀金、镀银的封面和羊皮纸制成,铁环穿过纸面,这样宝贵的信息就难以被窃走。上头用很小的字体写着密密麻麻的拉丁文,这样一本书简直就够一个教士研究整理一辈子的了,也是很多修士的噩梦,因为他们只能从这样的书本上来学习经典。这个现象直到詹姆斯国王即位之后才得到改变,是国王下令编纂了第一本英文版圣经,这样,至少修士们准备传教时要省力一些了。
这是个主要靠信件和口耳来传递消息的年代,别看英国对非洲的开发也有数十年的历史了,但很多贵族都还完全不清楚非洲到底是什么样子,处在什么局势之中,他们只知道投资给海盗船,从中获取分红而已。就是教士们,对于非洲和欧罗巴大陆的了解也很有限,他们中只有少部分人能够阅览修道院和自家图书馆之外的书籍,就算在教会大学中进修,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获准接触到大学的珍藏。只有当他们亲自来过之后,他们的见闻才会在自己的血脉和亲友中流传下去——在这个时代,借书给你看是很大的人情,简直就如同把自家的财富和你分享了。
“苍蝇非常的多,这里几乎和南法一样了,苍蝇是无处不在、无法避免的,所以要留心食物的保存,一次只做必要的份,要小心苍蝇在食物里下蛆,可以用当地人喜爱的,一种叫做裙子树的树叶,折断它来涂抹身上,防范蚊虫,因为蚊子的叮咬也让人非常的烦恼,听说埃及人用油膏来涂抹自己,让苍蝇站不住脚,当地人则采用红泥……”
这就是一条或许能救命的宝贵经验了,威廉.哈维仔细地记下了裙子树的几种用法,同时颇为感到新鲜地注视着港口的黑人工人,他很好奇当地的常见病和英国有什么不同,于是央求通译带他们下了船,询问并且记录了一些疾病的名字,“当地人常见的疾病有疟疾,疟疾是非洲非常普遍的问题,比欧罗巴要更普遍和严重得多,几乎就没有停歇过,当地人甚至出现了对这种疾病的抗性,他们对于疟疾的反应似乎比白种人要更轻微得多……与此同时,本地还有一种古怪的疾病,主要表现为面色苍白、黄疸、全身性的疼痛,当地人认为有这种表现的孩子是受到了祖宗的厌恶,因为这种疾病似乎往往并没有任何诱因。”
这个新鲜的疾病,让他又好奇又困惑,威廉不知不觉地靠近了甲板,好把本地的土人看得更明白一些,或许他可以为患者画一张像——可能得病的人,长相会有相似之处,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这种疾病在当地似乎十分常见,总的来说,当地的小孩出生得很频繁,但也经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夭折,十个中可能只能存活四个,要比欧罗巴更少一些——”
“我很好奇华夏的孩童成活率有多少。”他不禁写道,同时在华夏这个单词下面重重地划了两道下划线,凝视了一会,“坎特伯雷大主教对我说,买活军的医术是世界其余各国完全无法相比的,我对此将信将疑,主要是在英国很难得到这个东方古国的消息。”
“隔壁清教徒的船上有一个去过华夏的水手,带着他的小女儿和其余家人打算去华夏安家,我为小女孩诊治了她的腹泻,她父亲对我千恩万谢,同时也提到了华夏买活军的医院,他的形容比坎特伯雷大主教还要更过分,几乎让我怀疑他的话压根就不可信,是个被东方贤人宗搞坏了脑子的可怜人。但是,不论如何,既然我已经别无选择的踏上了旅途……谁能对抗圣公会和国王的亲命呢……别怪我保守,我对华夏古国真没有那么好奇……”
“话又说回来,清教徒们的船还是让人羡慕的,有了这样一个搭船客,他们的日常活动明显要比我们船只热闹,至少没那么无聊了,我观察到,平时在白天,教士、不当班的水手们都会出现在甲板上,听他讲述着什么,有时好像又在上课,他们到底在做什么,真令人好奇!不过,一个绅士也不该嗅探他人的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