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曾经的坚持,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在老西林以及桐城的圈子里,名声是可以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好处的,但此刻却成为了能力上的阴影——方仲贤必须证明,自己并非是由于不擅长理科,有畏难情绪,自认在买地混不出头,这才以德行之辩排挤买学。
因此,她表面虽然云淡风轻,只是不置可否地表示,“技多不压身,横竖船行也是无聊,便打发打发时间也好”,但接过课本之后,却是不顾天色渐晚,甚至都不顾省灯油钱了,忍着那刺鼻的煤油味儿,没点蜡烛,而是点燃了煤油灯,就在船舱里趁夜看起了书。第二日还惹来船家打趣,笑道,“这买地真是个福地儿,却也是个销金窟,便是佛爷来了都要动心!”
“我就说罢,船一过浔州,只看着这繁华景象,再没有不被感动了慷慨解囊的。您家这安人,一路多俭省,居然也转性了,这晚上都点起煤油灯来!这要是到了丰饶县,岂不是要去住有电灯的客栈开开眼了?”
一路十两船费,这是不包餐的,但活字旗的船上也有一些别处船只没有的好处,譬如,他们会以比较便宜的价格向客人们供应三股线的棉芯蜡烛,这种蜡烛不比川蜀的牛油蜡烛原料贵重,但效果非常上等:无烟,不用剪烛花,也没有刺鼻的气味,燃烧起来非常稳定,用作晚间的照明,已经非常足够了。
但这还不止,蜡烛毕竟是别处都有的东西,买地的蜡烛不过是质量好而已,船家还有煤油灯提供,这就是买地独一无二的好东西了——除了气味稍微刺鼻一点以外,那亮度真不是蜡烛能相比的,因此虽然价格贵,一灯座的煤油,要价二十文,也就够敞开烧两晚上的,但依然可以算作是身份的象征了,尤其是船行,这东西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大多时候白天都在行船,难免颠簸摇晃,读书、写信都得在夜里船只停靠时再办,那就少不了一盏亮堂堂的煤油灯了。这些船家,每跑一次长船,所得的平价煤油配额,有时候都未必轮得到乘客来买,带到夷陵,都会被高价卖给当地的富户,为这事被摘旗的船家也有,如此有办事处盯着,才能确保方仲贤他们,能有煤油买哩。
自然了,若是一趟来回,旅客没把煤油用完了,那么剩下的份额,也就归船家自行处理了,这和东家无关,是船工的好处,因此艄公是很热心给客人们出主意,为他们省灯油的:“那些夜里有电灯的码头,您们进去,点个一桌小菜,荤素搭配,丰丰富富地吃一顿,只要不吃酒,不过五六十文,打了牙祭,边吃边看书,再拿只铅笔过去,什么信写不得,什么学问做不出来?那电灯的亮堂,又不是煤油灯能比的了,这灯钱可和菜钱不相干的,这便宜,不占白不占不是!”
这话虽然有理,但要让方仲贤抛头露面,夜里上食肆饭铺去叫菜,在大庭广众下进食,还是有点儿超出她的想象了。甚至一晚上用十文灯油钱,也让这几年极尽俭省的她有点儿不安,越发连煤油灯也不大用了,采取了折衷的办法——方仲贤已经把一本教科书都背起了,她借用了老式读书法,每日早晨先把一章课文反复背诵三遍,加深记忆,再去理解其中的意思,若有不懂,便向方密之请教,如此便没有行船看书的眩晕感,也不至于在晚上用灯,把额头熏黑了——煤油灯什么都好,就是随火有灰蒸腾出来,放在面前,很容易熏得一额头的黑灰。
即便跳过了这销金窟的套路,但毕竟是种下了对电灯的向往。船行到丰饶县时,方仲贤便罕见地对带电灯的客栈大为心动,甚至示意方密之去问一下价钱——虽然她满心里是不打算住的,但鬼使神差总有这么一点念想:寡居多年,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就算侄子和亲儿子也没差多少,但个中滋味她自己明白,漫漫长夜是最难熬的,没有家事可以计较,子女可以操心,身边也没个贴心人能说些知心话儿,想读书,灯火太暗,即便不说花钱,还怕费眼睛呢,要说早点睡,黑天长夜的真睡不着。
怪不得孤寡人家都爱信佛,除了暗暗念佛,这长夜还能做什么?可有电灯那就不同了,屋内亮如白昼,正合适看书研习算数——这还不是打发时间聊以宽慰的纯粹爱好,学问学出来就是立刻能赚钱的!有了电灯,一晚上可做的事太多了,还都是正经有用的,如此,还念什么佛?!
自然了,这样的好东西,仓促间自家肯定置办不起,但住上一两天,知道这是什么滋味那也不差啊……若是,若是一日五十文的话,也不过是比单独上下水的房间贵了二十文而已,在丰饶县过一夜而已,多支出个二十文四十文的,也不算什么……往年她一方镇纸还要个二三两银子呢!
方密之这个好侄儿,对于姑母的心理未必不懂,方仲贤也知道他大概是乐见其成的,说实话,现在她已很怀疑季淮到底有没有手术的必要——人应该是已经在买地了,但说不定季淮是听说了自己的噩耗,急匆匆来买地寻人的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