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1. 新时代子曰 叙州.方密之 血仇家恨,……

买活 御井烹香 3184 字 2023-05-12

说着,便和方密之一道步入正房,小厮已经端了早饭上来:两碗白粥,方密之那碗稠稠的,方仲贤不过是一碗近乎米汤的寡粥,又一碟涪陵榨菜而已,一个咸鸭蛋切了一半,蛋白已经有些发皱了,昨日一个咸鸭蛋切去一半,剩下来另一半,给方密之今日佐餐用。这便是两姑侄的一顿早饭了。

方家自来家风简朴,方密之的父亲,生前官至巡抚,母亲也是布政使之女,但他们都是江南书香世家之后,家居一向是力求朴素,至于姑母,更是如此,寡居后常年茹素,在故乡时还能食用一些小菜,自从离开老家之后,如此自奉已成常态。方密之也不再劝,垂下眼皮,不言不语将一碗粥用了,便起身告退,回到书房,开始朗朗诵读《大学》,期间姑母几次过来巡视,听到书声,又见他伏案身影,方才满意颔首而退。

殊不知,方密之这里一等她走了,便放下书册,又从书箱里摸出了《大学物理》,一边心不在焉地大声背诵经文,一边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心中还在盘算着今日的行程:下午说是出去做事,实则可以去培训班,培训班是下午到晚上开班的,今日晚上不如就托词店铺有事,需要在店中上值,然后去黄超家对付一晚好了……这破门而出的事情,还得好生安排,却也要尽快了,姑母肤色暗淡发黄,按买地的说法,是营养不良的表现,应该要多摄入蛋白质才好,当然,这得花钱——但如果肯为买活军做事,赚钱岂非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吗?又何至于为了省些花销,连白粥都不敢吃饱了?

方密之不但认为,自己可以出去为买活军做事,也认为姑母完全可以出门去做事,而不是每日在家里,闲着没事只能盯着他读书,没日没夜地拿国仇家恨来折磨自己,不过他也知道这想法不易,要细说的话,方家和买活军之间,的确是有一段恩怨的,姑母甚至因此迟迟不肯去定做矫正鞋,宁可直到现在都还穿着老式的绣花鞋,更别说出面为买活军做事了——若是被老家的故交知晓了,只怕方家其余女眷的令名,都会受到影响,连累得她们在夫家的处境,也未可知呢。

要说起来的话,倒也不局限于方家一户人家,应该这么说,那就是在老家桐城的官宦世家之中,对买活军的仇恨,已经成为了他们在婚姻之外,彼此联系的一条纽带,别看现在方家只有姑侄两人,住在千里之外的叙州,但方密之依旧感到,自己还生活在这张交际网中,又是被荫庇,又是被束缚,除非断绝六亲,否则,要摆脱这张关系网的影响,拥有自己的政治立场,的确并非易事。

要说这股仇恨的来源,则方密之父亲的事情,还不算是什么了——方父原在京城为官,后因攻讦九千岁,被下狱免职,在诏狱颇为吃了一些苦头,也引起了西林上下的愤慨,但那时正是今上二年,正是九千岁谈下了买地的奢物买卖,风头正劲的时候,西林也只能避其锋芒,方父被设法营救出狱之后,便只能辞官归乡。

却偏偏,在回乡路上,因为和运送奢物上京的船队发生冲突,小舟翻复,在钱塘江落水失踪,迄今已有五六年时间——说是失踪,但应无幸理,这是死不见尸,这笔帐是可以算到买活军头上的,若无他们和九千岁勾结,何来几次三番的劫难?因此,哪怕没有别的来由,方家,尤其是方密之,都必须对买活军采取敌视态度,这是道德上必然的要求,否则,方密之岂非是和杀夫仇人眉来眼去,那还能算个人吗?

而对方家的婚配圈子来说,买活军对他们最重大的打击,还是买地所颁布的‘备案令’,以及在新占之地推行的清算政策,再加上买地影响京城,新推出的‘特科’考试,这三板斧的连击,在几年内就使得桐城的科举大族,再无以往欣欣向荣之态,一下惶惶不可终日,有了日薄西山的态势——原因是非常显然的,桐城自古以来,文风便是极为昌盛,而本地的仕宦科举大族,百十年来又流行互相婚配,形成一个极大的士林姻亲圈子。

这些人家,世代耕读——当然不是自己下田了,而是以小地主为读书的起点和基础,往上考取科举,作为进身的阶梯,又用姻亲彼此联络,换取自己在家乡行事的便利。如此便形成了以土地为基础,姻亲为脉络,读书为阶梯的一个循环。

而买活军这三板斧,固然不是有意针对桐城,但客观上却是造成了如此的结果:不论是敏、买两地,都是重视特科,桐城子弟在特科考试上根本没有积累,不像是八股这个跑道上底蕴深厚、家学渊源,如方密之自幼就能受教名师,那些名师细算起来,都是父亲的师门血脉,要么就是姨表亲的至交……现在换到特科,哪来的名师教导?进身之阶,岂不是就此断绝?

断了科举出身的希望,已是让人没有出头之日了,再来‘备案令’,就更是叫人惶惶不可终日,这些桐城大族,虽不敢说包揽诉讼、鱼肉百姓,但大家大族的,谁敢说自己没有一点小辫子了?违法之处,定然是在所多有,也有些仇人,被逼着在桐城存身不住的,只要有一二去了买地,就够他们担忧的了。

再加上姻亲交错,族谱复杂,若是按买地的规矩,不分家就要连坐的话,不消说,买地取了桐城之后,不到一年半载,一族人都要挖煤去!而桐城距离买地又实在并不远,这是切切实实的威胁。因此,数年前起,族中便有人主张要分家,这还不算完,很快桐城又流行起了置换土地,各自去外地安身。于是数年前还是花团锦簇的大族,不过是五六年光景,便转成了一个个零散的小家,再不复从前的风光。

方家的家产,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不断减少,日益被分薄了出去,其中方密之这一房,因父失踪,母身亡,舅族又自顾不暇,分家时便极是吃亏,只在方仲贤极力主张争取之下,分得少许现钱。家计至此是下了一个大台阶,方密之原本的鲜衣华服,随着父亲失踪,便是一去不返,如今更是悉数变卖,只为了维持方密之的举业——在买地之外的地方,读书还是很花钱的。尤其方家因深恨买活军,不肯使用铅笔,光是笔墨,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

家道中落,父仇族分,这都是因买地而起的变化,姑侄二人在桐城勉强维持了一段时间,却还是不得安居——这桐城是四通八达的地方,自来外地商旅众多,如今也成为流民南下的中转站,本地百姓,也多喜往买地迁居,如此一来,桐城的治安也随之变得混乱,一如方密之十分欣赏的黄德冰文章所言一样,真有几分‘无政府状态’了,方家两姑侄,一老一小,最是容易引起旁人的歹心,方仲贤逐渐感到街坊泼皮带来的压力,又再无法和宗族求援——其余方氏亲眷,投亲的投亲,离乡的离乡,近亲都走了,远亲便是有心,也无力相助那!

没奈何之下,方仲贤便找了另两个寡居的方氏节妇,又带了她们的亲眷,包了两艘船,打算到万州一带来投方父的至交凌氏——这凌老爷是巴蜀一带的大地主,家资十分丰厚,和方父也是莫逆之交,曾多次带信,请他们到巴蜀居住,更有意为方密之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