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月色正新上,在二十四桥眺望城中,正可谓,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天下间也只有这座千古名城的夜色风华,可以和姑苏比较,正所谓,姑苏有十里山塘,我有二十四桥,姑苏有软红十丈、花街柳巷,而我广陵也有广陵风月,瘦马人家。天下间富庶之地,当今而论,又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也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就连京城,尚且也都要排在这几个城市后头那!
这两座相距不远的城市,他们的繁华也是相似的,甚至包括近年来的颓势与冷清,也都那么的相似——虽然依旧是‘墨云拖雨过西楼’,瘦西湖边上,院落深深,依旧是达官贵人的别院所在,但这别院细看之下,却透了一丝冷落凄凉,不少院落都是空置,再无‘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的风流婉转,居于院中的美人,似乎早已没了习练歌舞的兴致,甚至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只留下院中桃花,兀自抖抖颤颤,在这初夏的和风之中,尽情地享受着最后一丝春的余韵。
这些美人去向何处了?答案是显然的,她们大概全都是去南面福建岛,去买活军那里了,这里面,有买地居心叵测,引诱轻佻妇女南下的缘故,也有居住在广陵的豪商,身家日蹙,不再能够供养太多歌姬舞女的缘故,虽说广陵这里,是四通八达的地方,历来大宗货物都在此处交割,也应运而生了无数叱咤风云的商人,但这些商人的风向标,毫无疑问,还是占据了金字塔顶端的盐商。
——广陵的盐商,一向是最阔绰的,因为这里包销了两湖与江南道这道的盐运,于是在来自江南道的徽商苦心经营之下,广陵的市面也就日益繁华起来了,这里不但是盐运的中心,也是漕粮、丝棉等所有江南产物运往各地的集散之处,广陵的阔绰,自古以来就是很闻名的。
而这其中,盐商的举足轻重,不在这座城市浸淫良久,都不易察觉,广陵的盐商不但手眼通天,而且家家都是豪富惊人,盐商府的花园院落,简直是巧夺天工,和姑苏园林不分轩轾,这且不说,他们对于朝中官人、在野名士的结交,也一向是不遗余力。广陵盐商最雅,这一点也是天下知名的,盐商往往是贾而好儒,简直已经不被当成单纯的商人看待了,在士林间也俨然拥有不低的地位,盐商的族人倘若考中了进士,他的出身是不至于被人鄙薄的,往往还会成为大家善意打趣的对象。
但是,这样富贵儒雅、兴旺发达的情况,近年来已经完全成为过去了,不仅仅是广陵的盐商在落魄四散,甚至于倒闭下狱,就连其余的生意,也是逐年萎缩,这一切全是因为在南方福建道——那样烟瘴荒蛮的地方,突然间崛起了一支乱贼买活军。这支买活军还偏偏不像是一般的义军,没有在转眼间便烟消云散,反而给它越做越大,逐渐地发达起来了。而更坏的一点是,买活军崛起财富的手段,和广陵是处处冲突,没有一点能重合的!
首先是买地的雪花盐——这是比每年盐道交割摊牌给盐商的官盐——还没有被层层盘剥参杂质的精盐——都还要更好十倍的东西,一点苦味没有,雪花一样,入水即溶,丝毫杂质没有。
更可怕的是,这种雪花盐,产量很高而成本极低,买活军晒盐的工艺是极好的,他们的盐如此精美,却比百姓们能买到的‘终端盐’还要便宜,于是一夜之间,百姓们或者是不买官盐,或者只是敷衍塞责地买一部分官盐,日常的吃用,全都是仰仗买地的雪花盐了。
就连私盐贩子,都积极地去买地贩盐,不肯和盐商们打交道——他们即便用低价拿了盐商们的私盐,又能如何呢?卖不出去的,没有销路,那就只能砸在手里,私盐贩子们宁可改行都不肯做这个,甚至还有人直接跑到买地去了,他们既不敢得罪盐商,也不能勉强自己做亏本生意,惹不起、躲得起,只能换个营生换条路,其中还真不乏有人过了几年,得意洋洋地以买地吏目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买地的私盐队里,公然地在广陵这里设置办事处……继续给老爷们添堵!
光是这盐业上的一拳,就足以让广陵元气大伤了,广陵的盐商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吃下朝廷源源不断发来的官盐,同时寄希望于盐务‘剿匪’,用遏制私盐发卖的方式,维持官盐的销路,如此才能勉强支应上官盐这本账,不至于把本钱全部亏进去。
但,这也只是勉强保本而已,以往官私一体的私盐收入,那是完全泡汤了,可上下人等四处都还要打点,不过是两年功夫,小盐商便纷纷宣告破产退出,族人至此落魄。大盐商也只是苦苦支撑,又过了几年,形势越来越坏——买地的办事处,在广陵的影响力越来越深,他们的势力开始顺着大江蔓延渗透,就连地方官府轻易也不敢驳他们的回——京城的朝廷柔媚,地方的官府就只能更柔媚,因为他们知道背后是没有人撑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