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停泊的船只一多,就只能是彼此连成一片,搭木板链接,让客人们先上岸再慢慢卸货,因此这前后的船只上岸的时间点都差不多,黄举人的船一路上都和王小芸乘的快船速度差不多,这会儿恰在她前头下船,却是刚一上岸,这帮女吏目便激动起来,纷纷指点道,“就是他,就是他!”
“杨将军不许我们杀人,我们认了,可你也休想好过!”
“就是,这口气非出不可——我问你!没有买,哪来的卖?你这黄老丈,今日若不说个子丑寅卯,休想离开此地!”
“到底是买的可鄙,还是卖的人可鄙?”
黄举人年老体衰,被众人团团围住,连一步都走不动了,用手臂护着头脸,慌张只是前行,众女也不推搡他,只是一路围着高声奚落,引来众人诧异的眼神——不过,万州已经被消化了一个月了,众人对叙州的敌对心理,已随着大家都能吃饱饭而得到化解,因此并无人为黄老出头,只是都看热闹罢了,也不敢劝解,这若劝了一句,岂不是要引火烧身了?
究竟是刚得之地,黄老又素有威望,倘不是小张出面,而是旁的女郎,王小芸只怕就要出言劝告了,正因是小张挑头,她也不动声色,只是跟在众人身后观望,心道,“这就收到消息了,她想要做什么呢?倒是还和以前一样,很会挑动情绪。”
码头上自然也有人来接黄老,还有同舟的亲友,这时候都是走避,只有自家的亲眷,还护着黄老,在叫骂声中回了黄宅,一句话也不敢回嘴,众女却仍不散去,还拿喇叭在外大声奚落,大有‘你不许我杀人,总许我骂人’的痞劲,似乎总要出了这口气才好。所说话语,更是精彩纷呈,先还在问,到底是买的可耻,还是卖得可耻,后又有本地的伎女加入进来,问道,“府衙也有我的座上客,是黄老你的好友,怎么不见黄老你和他割席断交?”
又有人笑道,“瞧不起我们做表子的,如何还来喝我们的花魁酒,如何还瞧我们这些下贱坯子?黄老爷,那年您被刘州曹拉来喝花酒,虽然直挺挺坐着,可还是瞧了我三眼,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您敢说没有?怎么不把自己眼睛挖了去?”
这里谈到的花魁酒,算是万州模仿姑苏一带民俗而增设的东西,也是源远流长了,从糖时,繁华州县便有‘评花榜’之举,不过当时多是京城等数一数二地方才能操办起这样的盛事,到如今,姑苏风月繁盛之地,每每评花榜都有大量文人骚客来凑热闹,大商贾居中一掷千金,为自己做名声,甚至连本地的官员都乐于参加,以为是一件雅事。
如今的才子,想要完全回避伎子所在的场合这是不现实的,便是中举人之后的鹿鸣宴,有些地方都有伎乐前来表演,即便黄老是个从不嫖宿的正经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挑剔啊。
随着本地伎子的逐渐加入,唾骂素材也因此更丰富了起来,还有人问道,“黄老,你骂我们伎子如此义正词严,怎么不管管你们家大哥儿,他取了私房钱来偷偷梳拢姐儿,也不见你骂他!我们该死,你们家大哥儿又如何?”
不论目的如何,黄老那番话是把这些伎女出身的女吏目往死里得罪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众女也有出气的意思,大概也有立威的意思,拿着喇叭彼此接力,足足骂了黄老一个来时辰还不肯干休,更放下话道,“以后别出门了!见一次我骂一次!只会欺辱我们出来卖的有什么意思,不见你把出来买的人都绞断了那根小啾啾去!”
这骂得也可以说是扬眉吐气了,王小芸在人群后方,只冷眼看小张的神色,却越发肯定小张另有异志,只是没有真凭实据不好说穿而已。此时忽然听得黄宅内一阵骚动,众女还以为是要和她们比拼声量,忙更放大了喊骂。
乱糟糟过了一会,吱呀一声,院门被人猛地一拉,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涨红了脸,冲出来叫道,“还叫什么叫呢?人都死了——我爹爹上吊,大哥一头撞死了,你们满意了吗?!”
这句话虽无喇叭加持,但却也清楚大声,屋外一圈女娘的叫骂声,看热闹百姓的嬉笑声顿时都为之一顿,众人面上都有惊容,似乎没想到这出闹剧,最后竟会如此收场,便连女娘们,也都没有想到,面面相觑,全都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恶狠狠地盯着屋外众人,似乎要记住他们的面容,咬牙道,“我今倒还有一句话要送给你们,按你们说的,买的有罪,卖得反而光荣了?那你们来找我家的麻烦做什么?大嫖客都在州衙商铺里坐着呢,欺负我们家死读书人很有颜面么?到如今还不满意么?是不是要全家都死了,才合你们的心意?”
此女也是性烈,说到这里,倒退了几步,一头往墙角圆柱撞去,众人惊呼声中已是人事不省,面上鲜血长流,只见叙州女娘,纷纷退后,面上讪然则声不得,而看热闹的人群里,也自有万州本地妇女冲出来抱住她张罗施救,又有人对叙州人道,“够了吧,都这样了还不走吗?”
哪想得到黄举人气性这么大,竟真死了,他儿女也不逊色,一个撞死了还有第二个,三条人命洗刷之下,没理的反而变成了叙州人,万州百姓的语气,虽然还说不上是凶恶愤懑,但疏离之意却是昭然若揭,万州这边,杨玉梁好容易培养出的一些好感,转眼间又被她们给败光了。
王小芸在人群后方,先也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随后心头又涌出了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鄙薄伎女的黄举人死了,可她非但没有丝毫的痛快,反而感到加倍沉重,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反感——就像是万州苦力的性命,从来都只是政治事件的筹码一样,伎女的道德地位,似乎也只是受政治手段操纵的一个假议题,大多数人的情绪,都被幕后的一双手操弄着左右。
这双手真的在乎她所愤慨的议题吗?
王小芸久久地凝视着人群中的小张,注视着她在震惊之中,嘴角那一丝隐秘的笑,忽然间,她似乎对于整个叙州帮的观感都产生了动摇和怀疑:是否出身越低的人越忠诚?是否叙州帮根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错误,其中根本就没有六姐真正的信徒。
她很想问小张,你还记得你做伎子时受的苦难吗?如果你记得,那你为何还能这样心安理得地利用这份苦难?你的最终目的,到底是要在世间消除这份苦难,还是说,只有把这份苦难施加给别人,你才能得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