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爱眉头蹙起,似乎有些不悦,低声道,“我只是觉得,如此失于计算——按这婚书所说,若是遇到个苛刻些的丈夫,只算着给生活费,除了衣食住行之外,丝毫积蓄没有,遇事还得向丈夫要钱,有什么趣儿?”
“我之前也打听过了,如今一个帮佣的老妈子,若是能干些的,也要三十文一日,干的活还不多的,洒扫、做饭、拾掇屋子、带孩子,几样里多数是只能选两样,她都要做,若是去别家帮佣,一日怕不是要有四五十文的收入?如此给夫家白干,若是男方要离婚,她只能净身出户,自己能剩下多少?五十文不要,要做不要钱的老妈子——无情,也不得利,糊涂呀!”
杨爱在众人面前,总是一副娴雅贞静的模样,唯有人后才会这样真情实意地着急,徐拂见了也不免一笑,将脚抬起,以软布擦拭干净,蹬在凳子上晾着,又示意杨爱取来一张干布遮盖住,裹足女子绝不会让旁人见到裸足,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糊涂?你这孩儿,真当圆圆娘亲没有盘算不成?”
她对杨爱自然也是疼爱,否则不会独独携她南下,徐拂自知青春已逝,如今年近四旬,又是小脚,已绝了生育之念,不论是否再嫁,都要指望杨爱来养老,因此对于人情世故,悉心指点,无有藏私,因道,“你只算了这男人省的,不算算她得到的?我问你,这样的男子,住的是那逼仄的单身宿舍,还是独门独户的两层水泥小楼?家里可有没有自来水,到了冬日,暖炕是不是随便烧?”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一年的四季衣裳,入口的珍馐百味,能亏得了太太吗?便是多克扣,多少也比这一日二十五文能过的日子好得多了,日入便是四十文,不也要住单身宿舍?
你不妨问问那些做佣工的老妈子,让她嫁入家里,翻倍做工,只从此后一分钱不给,不过,衣食住行随了主家,将来家产也有她和男主人生的儿子一份,你道这老妈子愿意吗?她从主人家里出去,回到怎样体面的家里?总不会比主人家更体面吧,若不然,她还做什么老妈子?”
徐拂冷笑道,“是故,我断定愿签这老式婚书的女娘其实不在少数,便是遇到苛刻吝啬的夫君,那又如何?自己苦得受不了,还可以离婚求去呀,横竖没出过一分钱,只是在家中做活,也不算亏的。”
“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又生了儿子女儿,那再苛刻,日后的家产还不是留给两人的孩子?以如今买活军处的风气而言,便是在外拈花惹草,怕也不敢闹出私孩子,还叫他认祖归宗来的。那便让他去外面花花,只要财产还是自家孩子的,不给忠贞罚款又如何?这婚书上所有的约定,都是和离婚有关——这忠贞条款便是约定了,有什么用?你当这些妻子,会因为丈夫不忠而离婚吗?”
“眼下你看,她是亏的,但风物长宜放眼量,五十年后再看呢?谁不说她儿女好命?能享先人遗泽,这是怎样的福分?只看你我便知道了。”徐拂说到这里,也是自嘲一笑:她们母女二人,不都是因为先人穷困,才入了归家院的么?
杨爱一想,果然是如此道理,这些老式的女娘,在如今这确保了离婚自由的老式婚姻里,反而是如鱼得水起来,因(净身出户前提)的离婚自由在,被丈夫毒打、贩卖而无法反抗这样的惨事已不会出现,这样老式的婚姻,对她们的好处更多,邢母追寻与那有钱有权人家的老式婚姻,果然不是食古不化,而是早已意识到,这是一条最实惠的路。
“难怪今日娘对冯老说,婚姻求情、求利,还有求儿女的,圆圆娘这是一心活在儿女身上了啊……”
她眉头略微宽解,却似乎仍有些意难平,觉得这十分憋气似的,暗暗嘀咕道,“只是这终究也不算是太赚的——风险还是大了些,又焉知将来色衰爱弛,会不会被扫地出门,其夫主再换一个貌美新妇呢?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好容易来了买地,可以靠自身了,我看,将来如圆圆娘这样的女子,迟早会越来越少,这老式婚书终究是要濒临灭绝的。”
此时徐拂双脚已经晾干,杨爱一边说,一边将养母的双足仔细擦干,随后开始裹足,先在裹脚布上洒满香粉,裹好一层之后,开始洒石灰粉——吸湿用的,不然只稍微走几步路,那鞋子里就不能忍的潮了。
徐拂定定望着养女的动作,唇边不觉漾起一抹呆滞的冷笑,她想到了下午谈到的人殉——这样细思毫无益处的习俗,早已过时,但三千年后却还没有完全断绝——
“只怕你还是将人心想得太好了些。”
徐拂轻声说道,“便是有这样那样的风险,肯签这老式婚书的男女,人数永远会比你想得要多得多。”
杨爱吓得手一抖,差些把石灰粉扬起来了,她连忙以白布捂住了瓶口,又挥了挥手,呛咳了几声,“这世上真有这么多人图儿女?”
“儿女也不过是借口。”徐拂望着裹得俏式的两只尖尖小脚,“爱儿,你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世上不愿出去工作的男女,究竟有多少,贪、懒、蠢、怯四字中,唯独一个懒字难以甩脱,多少人,宁可在家中受气,也不愿出门劳作,儿女不过是他们推诿的缘由罢了,他们真正看重的,还是‘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只要这两点不断,所谓两个成熟男女的独立博弈,就永远都是镜花水月,平民的婚姻,或可如此,可上层婚姻,永远旧俗难改,永远透着强势方对弱势方的挤压,而甘于承受这种挤压的人,他们的急切……哼。”
徐拂示意杨爱把她扶起,双脚触地的那一刻,她的眉头又皱了皱,但很快舒展开来了。她缓缓地走向床边坐下,换上睡鞋,拆卸起了自己的义髻,端详着假发上的珠翠,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如同缠足一样,在放足手术以前,谁能想到裹足能如此消除?今日这婚俗,也是一般,以我拙见,真不知道六姐将会如何破除此局,又难免也生出猜疑——或许,六姐想要的,也并不是我们猜测中那平等、独立的新式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