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拼音,但这仍可算是不小的进步,木头嫂子暂且搁下针线,嘴里念念有词,将这拼音连着写了十几遍,方才放下拨火棍,压低声音,不愿扰了卫姑娘讲课,“卫家妮儿教的这个记性法子,可是好用,这会儿写个几遍,睡前再写几遍,第二天一早起来,又写几遍,那这拼音也就烙进脑子里,忘不掉了!”
读书人贵重,京畿一带不比江南,百姓中识字的人原就不多了,女子识字的更是凤毛麟角,除了卫夫子这样的老秀才人家之外,巷子里其余女眷,不论贫富,几乎都是大字不识一二个的睁眼瞎,而且这些女子又不同于幼童,平日里家务繁多,脑子也没那么好使了,便是学了几个拼音,能记住的也很少。
再说,她们也多舍不得钱正经去报班,因即便是学会拼音,除非也和卫姑娘一样,在自家开班,否则也没什么太大作用,巷子里的女娘,许多都是缝缝补补帮衬家用,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工作去做,既然如此,会不会拼音,似乎也就不那样要紧了。她们倒是很乐意把自家的孩子送去上拼音班,一日一文钱,就当让孩子去玩个一个时辰,也不算心疼,而且识得拼音之后,将来不论是说人家也好,外出做事也好,都算是多了个长处,这又和她们这些媳妇子不同了。
话虽如此,但在这过日子的计较之外,要说真不想学拼音,那又并非如此,当家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计较而又别扭,卫姑娘把教学放在相好的邻居嫂子家院子里,不扰她父亲的蒙学,这倒也方便了她们偷学,只是见不到黑板和板书而已。
蹭着学,不如孩子们学得那样快,但孩子们学会了拼音之后,有些继续去卫夫子那里认字开蒙,有些则回家玩耍,班却还是一期一期地开下去,这些嫂子们只要有耐心,便可以跟着学上几个循环,只要把二十几个拼音字母背下来,能够拼读——那她们也就能读得懂报纸了。
这对主妇们来说,于生活上的改变就非常大了,她们想学拼音,除了好奇之外,最大的驱动力便是愿意自个儿看报纸,不必再赔笑脸央着别人来念。《国朝旬报》,不必说了,一条胡同里,也就卫夫子能念得出来,这《买活周报》,流行在京城已有几年时间门了,刚开始,大家也只能求卫夫子来念,后来学会拼音的人逐渐多了,有两三人能读,这几个月,因为卫姑娘开班,各家的孩子,倒都能磕磕绊绊念上几篇,按说原也该满足了,但人心不足,孩子会念,怎么也没有自己也会读来得方便哇!
会拼音,虽然比不上会认字那样好,那样方便,但是,怎么也比什么字都不认得要好得多了。就看木头媳妇那满脸笑意便知道了,她家木头是宫里当差的大汉将军——说白了,给皇爷看大门的。在这胡同里,也算是顶体面的人家了,只是一点,若是遇事了,昼夜值宿不停那是不能回家的,只能两头派传口信,这会儿,她学会了一点拼音,若是再会一点呢?岂不就能给木头写封信,用自己的语气说些话儿,问问寒暖,嘱他有了闲空就早日归家?
“卫妮儿倒是心善。”对于卫姑娘把教学场地放在院子里,媳妇们的评价是很高的,“倒也不防着咱们,她使过的黑板,也不擦的,散课了之后,咱们去院子里瞧,她那板书都留在上头,对着之前说的,倒是可以多学几个拼音在心底。”
“凭良心讲,我倒是也愿意交些钱去学,”木头媳妇家里,这几十钱是拿得出来的,“只是咱们这些媳妇子,时间门都是不好凑,今儿这个有事,明儿那个有事,若是说跟着孩子们去上学,又拉不下这个脸。”
哪怕只是一天一文而已,但说到要自己掏钱去上课,大家也不吱声了,似乎并不是钱的事,而是某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还不容突破,至少不能这样轻易的突破,过了一会,方有人说,“民间门不是俗话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什么事儿都是偷着有劲儿,我看咱们偷着学更有滋味些。”
说着,众人都发一笑,也就势下台,不再议论此事,还有人说道,“卫妮儿去使馆那里学拼音,不也没交钱么?她若真敞亮,开个义学,咱们一胡同人不都念她的情?如今收这一文钱,倒是落了下乘!”
木头媳妇闻言,便将那嫂子看了几眼,点头赞叹道,“世上倒也有这样的人!”
京城人嘴皮子灵巧,骂人从不带脏字儿,一句话似夸似赞,说得人立刻下不来台,紫涨着脸自己拾掇着针线,将小板凳一拿,自己退去,其余人也都道,“这话也太没良心,我等也是受了卫妮儿的照拂,不说她好便罢了,哪有这样反过来说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