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难以交流是常态,北方的话,官话和土话的差别不算太大,于是士绅们便派出数量很多的随从,看牢了田师傅们,在礼遇之外,也起个防备的意思,他们倒是不会对田师傅他们做什么,但是,如果被教授了一些危险的事情,等田师傅他们走了,听课的农户们就要遭殃了。
会这样提防的富户们,算是比较敏锐的,还有更保守闭塞的富户,根本就不看周报,也不把买活军的声明当回事,一门心思过自己的日子这也是有的。这算是有钱有势的老爷们,在买活军的几封法令下的常态,而其余那些普通的老百姓们呢?是否相信买活军的政令,对他们的影响就很大了。
就譬如说折骨缠的事情吧,这个事情确实是被管下来了,因为连朝廷都十分配合,去姑苏、广陵那边清查了折骨缠的女子,并且都给了编号,一一登记入册,此后若再发现折骨缠的男女伎,立刻要查问主家,严格治罪。对唱家来说,他们没有选择,不管你信不信买活军的话,本朝现在也开始禁止折骨缠了,那没得好说,只能依令行事,对东家倒也有个交代。
为了遏制这两地公然的逃亡浪潮,他们现如今对伎女们倒也仁慈得多了,不再那样随意打骂摧残,还有些心善的老鸨、龟公,时常把那些生病的小伎子送到买活军那里去,倒也不把她们转卖给窑子、瓦舍了,少赚了一点钱,不论结果如何,良心上似乎也有个安慰。
又有那些折骨缠已成的伎女,如今很多都被富户重金礼聘回家,过好日子去了——她们怕是近年来最后一批折骨缠的女娘了,物以稀为贵,身价一下陡增,有些女娘因此一下便洋洋得意起来,倒是真不想去买活军那里,在那里有什么好?做手术总有死掉的危险,还要靠双手做活赚饭吃,吃了这么多的苦,缠出的一双小脚,一辈子的吃食便合该从这双脚上来。
这些事,和百姓们是没有太多关系的,他们最多也就是在遇见那些逃亡妇女时,庇护一二,或者是指路,或者是随意为她们遮掩行踪——老王头便在码头附近见到过不少逃跑的妇女,他也多为她们指路去买活军的船上。
是因为惧怕《庇护妇女令》中,对阻碍妇女逃跑者的威胁吗?倒也不是,更多的来说,这令书似乎是给他自己提供了一个依据,让他的善举,在得失上能够说得过去——若是以往,帮个这样的逃妇,不可能给老王头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会有许多风险,他是有家有口的人,不能不考虑到这些。
若是因为自己的一个善心,搞得一家子不得安宁甚至家破人亡,他于心何安?因此,他只能选择稳重行事,最多是不去告发、寻觅,要说帮人一把,这是不能做的。
但是,《庇护妇女令》发出来之后,老王头的行事就有说法了,他必须帮,因为这是报纸上的要求,如果不帮,也会留下后患,这样,两种选择的后患都是相等的,那么他就可以忽略风险的不同,没有负担地选择小帮一把了。这时候,他是很倾向于相信买活军在政令中说的话——他们有能力追究这些不帮助逃跑妇女的人的责任。
《冤屈备案令》,在民间激起的反应,也和老王头的逻辑非常相似——愿意相信的人,不管嘴上再怎么说‘恐怕没那么好’,但他们还是会相信的,不管怎么说,把心里过不去的事情,备上案了,自己心中的负担似乎也能减轻,那股子闷气似乎也可以稍微缓和一些了。所以,现在许多人家离开本地去买活军那里时,表面上对谁都说是去讨生活的,实际上,有没有把自己承受的不公去备案的心思——谁说的清楚呢?
希望,这是这封文书在民间普遍得到的回响,它让许多已经认命了的,行尸走肉一般的百姓,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这东西让他们宁可抛下了现在还能苟且的安稳,斩断了安土重迁的顾虑,他们不再去考虑落叶归根的事情了,不再去计较自己是否能适应南方的天候,这封政令让他们变卖家产,悄然离开了家乡,只因为心中那渺茫的信念——买活军说话,一向倒是很算话的,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么,不妨也就信他们一次好了!
在济州府这样的地方,百姓的流动是管不住的,陆陆续续,老王头知道,许多百姓都迁往南方去了,有些说是去赚钱的,有些则多少参杂了诉冤的目的,有些人大张旗鼓,到处搜寻冤屈,有些人行事则更加谨慎,毕竟,济州府消息灵通,士绅大户多是谈论过买活军的《诉冤令》,对于南下迁移的人家,他们心底是带了提防的。
老彭一家子,平日里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小日子过得倒也兴头,轻易不和别人红脸,到处的笑口常开,看起来,他们家打发大儿子南下,似乎真的只是为了找个好地方卖豆腐脑挣钱,没有别的心思,对外保持低调,只是因为一贯的谨小慎微而已。
但,老王头是济州府的老人了,从前也是老彭的街坊,他是知道的——老彭他父亲、兄弟,原本都住在王家附近,里外也有个两进的院子,他祖父是个举人,生意可不止卖豆腐脑那,乡下也有个几百亩的地,不大不小算是殷实人家。如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呢?其实说穿了倒也简单——无非是一个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