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他们是怎么定义文明与野蛮,怎么侮辱和消灭非洲的文明,怎么鄙视南洋的土著,但是,从你们发动针对黑人、华人和南洋土人的屠杀那一刻起,弗朗机人便证明了自己是最野蛮的民族。”
谢六姐淡然说,“从这一刻起,弗朗机人没有资格谈论修养,伪装高雅,他们的所作所为,证明了他们自己不过是来自南欧的拉丁蛮族,在世界各地欠下了累累的血债,以此来供养本土所谓的高雅,所谓的贵族传承,这所有一切建筑在什么样的屠杀之上,我想,你们大家应该要对此建筑起清晰的认识。你们总在谈论人类的原罪,我想这是很显然的,殖民与屠杀,才是殖民者与生俱来的原罪。”
“又是什么样的宗教,会坐视这样邪恶的行径在各地上演呢?是怎么样的虚伪,才能让教士们谈论着宽恕,却对教堂外的惨案视而不见呢?我认为,一个宗教如果放任自己的信徒进行了种族灭绝般的屠杀,而没有丝毫的反应,甚至还给暴徒颁发勋章的话,那只能说明一点。”
谢六姐举起手来,在她身后,人们拖曳着原本洞开的教堂大门,将它们合拢,一扇精美的包铜木门上方,用红漆酣畅淋漓地写了一个字,【耻】。再另一扇门上则是对应的单词,【stigma】。毫无疑问,这是对移鼠会极大的羞辱,人们从没想过还有人敢于玷污教堂的大门,这是——这是——
莫祈平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呆呆地凝望着被红漆染上的黄铜天使浮雕,心中充满了极度复杂的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究竟是喜是怒,这是莫祈平第一次亲眼看到他曾经的神明被如此公然亵渎,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冲击力……
夏禄好像正在观察他和马丽雅,但是,这一刻莫祈平顾不得在意这些,直到现在,他才感受到自己的世界正在经受怎样的动摇,才知道自己的认知底层中到底有多少来自宗教的基石。
他自以为自己早看透了所谓的宗教,但在这一刻,莫祈平才知道自己依旧不自知地生活在宗教的藩篱之中,即便他亟待摆脱,可这一刻他依然有一种寒冷无助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握住了马丽雅的手,驴子修女的手也正轻轻的颤抖,他们获得了短暂的互相理解和支持——这是移鼠会,是他们从生到死都离不开的东西,是他们交的税,读的经书,做的礼拜,是他们赖以改变命运的东西——
“只能说明,这个宗教,在此时此刻,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谢六姐的声音在人群上空回荡,充满了无法反驳的逻辑性,“它不能激发人心中的善意,反而引起了他们的邪恶,以宗教之名,多少屠杀正在上演,而教士们不但不能阻止这些可怕的信徒,甚至连发声斥责都无法做到——我想,即便这宗教在创立之初代表了人心至善,现在它也早被屠杀者双手的鲜血染得面目全非。”
“人类扭曲的恶,歪曲了神,他们哪里是神的代言人呢?他们是被屠杀者所豢养的,为他们的行为狡辩的狗!”
震惊的眼神射向了台阶上的受审者,华人们喊着,“千真万确!”
“助纣为虐!”
“血债血偿!”
耻!他们造就了教会的羞耻!这些原本还对教堂有着一定敬意的华人们,现在看向教士的眼神令他们发凉,这些教士们激动地挣扎了起来,嘴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但是,没有太大的用处,就像是二十年前的受害者一样,他们没有发声的机会了。
“今日,我们聚在这里,便是要目睹屠杀者们的覆灭,用他们的鲜血,洗掉这灭绝人性的行为,在岛屿上带来的伤痕。”
谢六姐还在继续她的讲课,她似乎只是无意间望了莫祈平一眼,但莫祈平浑身发凉,禁不住收紧了与马丽雅的交握。
“……这是六姐定下的方针,消化本地弗朗机人与黑人的宗教政策——”夏禄扭过头来对他们说话,但莫祈平也没有太用心去听——他已经全明白了。
知识教在南洋的第一步,起到了相当良好的效果,六姐认为,现在是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了——她要把移鼠会在南洋,在华夏的影响力连根拔起!
这是买活军在那张冥冥中不可见的棋盘上,争霸世界的第一步,要制衡一种文明的扩张,那就要先制衡它的宗教!
命中注定,莫祈平要在这个时刻,作为六姐的代表,作为一个精通经义的博学者,亲口提出这个问题,来瓦解宗教的逻辑——一个鼓励信徒发动种族屠杀的宗教,算是什么好东西?
当然,莫祈平毫不怀疑,经学家们有无数种理由为暴行辩解,但,这一切并不是谢六姐的重点,谢六姐的重点在于她的那句话,“人类扭曲的恶,歪曲了神!”
有歪曲,就有正统,这是所有宗教衰弱的前兆——派系、辩经、纷争……莫祈平的事业从此有了一个极其具体的目标,总有一天,他要论证出这样的结果:教会的正统不在西方,而在南洋,在知识教,在买活军!
真神在上,他是想过要做出一番事业,但即便是年少轻狂的杰罗尼莫,也从没想过承担上这样的重责,传播一种新的宗教,与公然和老宗教作对,对他们进行斥责,将他们的教义收编……这完全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莫祈平握着马丽雅的手越来越用力,越用力,一阵阵晕眩冲击着他,在谢双瑶的说话声,人们的阵阵欢呼声,还有新鲜的血腥气之中,他双眼一翻,软软的倒在了驴子修女怀里,解脱般晕了过去。
“接过我的班吧,马丽雅……”他含含糊糊地说,用上了自己的母语。“我承担不起……我、我做梦都不敢梦得这样大……”
昏蒙之中,他似乎见到了马丽雅同情的笑容,这同情是真真切切的,一如她给予的支撑那样扎实,但同时却也有一种隔岸观火般的幸灾乐祸。她当然坚强了,她又不是那个宗教领袖,那个要背锅的人。
“别想把锅甩给我,教士。”驴子修女硬是撑着他站了起来,她的嘴角地微微翘了起来,这话听起来不能说不真诚,但仔细一咂摸,可太阴阳怪气了,“您可是我们的领袖——您要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