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贾赦是去岁十月十九去世,到得今岁一月末荣国府才出热孝,按着规矩,贾母张问雁等皆不能入宫朝贺,是以今岁荣国府的新年过得十分低调。
宁荣二府虽并非一家,但贾赦和贾敬却还未出四代,贾敬要给贾赦服丧五个月,因此宁国府贾敬和贾敬夫人除夕那日也未曾入宫。
无戏酒无宴饮,领着族中子嗣肃穆祭祖毕,贾母便携宁荣二府子孙回荣国府,给下人放了赏并受了子孙们的拜年后,命宁国府贾敬贾珍等并族中人都自回去守岁,她则和荣国府子孙在荣庆堂内安静守岁,各人面前唯有素食素酒。
人少,又都是自家人,没那么些避讳。
贾母坐在上首,贾瑚贾政张问雁王宜和等分男女各在下首坐了,一面随意吃喝,一面说些闲话,不似往年张灯结彩花团锦簇说笑爆竹声不绝。屋内陪伴的丫头婆子们也都小心服侍。
“亲家老爷这回是立了大功啊。”贾母愈发年老,喜好热闹,今年过年这样冷清,她自然心头有些哀意,看着贾瑚叹道,“只可惜佑儿这孩子怎么伤了。我记得咱们库里很有几支好人参,等明儿往承德派几个稳妥人送去,问候问候,若有什么能帮的就帮。”
贾政眉心一动,心道王家分明也是他的亲家,现今老太太倒是只和瑚儿说了。他不由看向王宜和。
王宜和感受到贾政的目光却做不知,心中只惦念病在床上起不来身的贾珠。
回来养了两个多月,怎么珠儿的身子未见好,还越来越差了?
都已是御医来诊治开的方子,怎么珠儿就是不见好?
贾瑚把贾政王宜和神色尽收眼底,心内只一笑,应下贾母说的话。
贾母又和张问雁道:“我看你近些日子身子好多了。”
和两个多月前贾赦刚去世那几日比起来,张问雁确实是好得多了。她仍穿着重孝,发上都是素银簪子,浑身上下除了白色就是青色,但面色却没被满身青白衬得黯淡。
她眉眼舒展,眼里也有光了。
现是在孝中,不好说笑,偏又是过年,不能苦着脸,张问雁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回道:“托老太太的福,将养了这些日子,确实是觉得身上好些了。”
贾母也微笑道:“好了就好,等你什么时候大好了,我再把账本对牌给你。”
说完这几句,贾母暂没了话。
内中张问雁贾瑚贾琏是守夫孝父孝,不好说笑,贾政王宜和自然也不好说什么,贾元春陪坐在贾母身边,唯端坐微笑而已。还有贾迎春贾宝玉不过虚岁三四岁,正是不知事的年纪,刚好在这等场合凑趣儿的,但也因他们年小,早早便被乳母们各自抱回房中歇息了,不在这处。
还有贾琮——就是卫姨娘卫翡翠的孩子,贾母让贾瑚给他取名儿,贾瑚想起原书中这孩子似乎叫贾琮,便依原书起名为“琮”——不过才出生两三个月,放在卫姨娘身边养着,卫姨娘要照顾孩子便没来。
贾赦生前算上卫姨娘共有四五房姨娘,不下十个收用过的丫头。贾赦去后,所有丫头张问雁都给了嫁资放出去命自嫁,下剩四五个姨娘,除卫姨娘外有三四十岁年纪大了的,也有二十七八岁不算很大的。
三四十岁的姨娘张问雁自然留下,那两个二十来岁的,她也一一问过各人志向,听得都愿意出去,便都给了身契命自嫁。
张问雁往外放丫头时,贾母没说什么,但看连有名分的姨娘她也往外放,贾母便有些不喜欢。
她找了张问雁道:“她两个毕竟服侍你老爷十来年了,还有名分,又不是那几个丫头没名没分又年轻的,放出去就罢了。现连姨娘都放出去,外人见了还以为咱家连两个人都养不起!就是她们放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怕人说你不贤德,你老爷才走,你就容不下人了?你平素的多思多心怎这时候没了?她两个一贯老实守分,又不是那等无事生非惹人嫌的,你老爷都没了,你把她们留下能怎地。”
贾母话音里都是不满,张问雁却不似从前一般对贾母唯命是从。
她态度仍然恭敬到万分,说出来的话却和贾母想的不一样。
“老太太,正是因她两个一贯老实,本分服侍我,从没起过坏心,我才想把她们放出去。”张问雁低头道,“她们都还没到三十,是不算年轻,可也不算很大,若出去还能和一般人家聘做正头夫妻好好过日子,不比在这里苦守着好?”
贾母沉了脸:“你的意思是夫死守着不该?”
张问雁那时身上还未好,面色仍透着青白,身上也虚。
贾母发怒,她扶着丫头的手颤巍巍站起行礼,道:“求老太太息怒,儿媳并无这等意思。老爷走了,儿媳是正妻,理该守一辈子,可那些姨娘都无儿无女,不过侍妾,没必要非得守着。既然她们甘愿舍了这里的锦衣玉食出去过日子,那强把她们留在府里我心内着实难安。”
贾母盯着张问雁看了一会儿,道:“好,你现是当家的太太,将军之母,不过几个姨娘,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问雁心下一沉,抿唇应下。
她回到屋中后,到底心里不安,命人请了贾瑚来把这事说了,担忧道:“我怕老太太是生了我的气了。瑚儿,你说这事我……”
贾瑚听了不说别的,只问:“母亲为何想把几位姨娘放出去?”
张问雁看向贾瑚,贾瑚道:“母亲只管照实和我说。”
想了一会儿,张问雁叹道:“都是苦命人,她们跟了你们父亲这些年,是衣食不愁,可苦却没少受。一人没了个孩子,一年见不着老爷一次,还动不动受别人的气。如今老爷死了,她们更没个盼头了,我还有你和琏儿是太太,她们有什么?往后她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在我身边服侍外,别的时候连院门都出不去,什么意思?所以我想趁着她们还年轻,能放出去就放出去罢。”
说完,张问雁略带紧张看着贾瑚。
贾瑚道:“母亲想得不错,我也是这样想。”
张问雁愣了好一会儿,问:“那老太太那里……”
贾瑚道:“我去和老太太说,母亲不要担心这事了。把她们放出去算咱们府上积德。”
张问雁点头,到底一叹:“年后就要和老太太住,我不收着些儿,倒又给你惹出事儿来了。”
贾瑚道:“母亲这样很好。”
听得这话,张问雁又怔住了。
贾瑚想想,问:“母亲是真想和老太太住在一处?”
张问雁张张嘴要说话,贾瑚道:“母亲想好再说。”
“只说按我自己来想,若父亲还在,叫我去和他住在一起,我是一万个不愿意。何况老太太是婆婆,母亲是媳妇,就算不住在一处都免不了要日日去服侍,住在一处不是更累?一言一行都有老太太的人看着,母亲是真愿意还是?”贾瑚问得更具体了些。
张问雁面色越发苍白,最后喃喃道:“我自然是……能自己住,谁不想自己住?”
“可老太太那么问我,我那时若说想单独住在一处,不是……”张问雁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既是这样,我替母亲办这事。”贾瑚起身,最后留下一句话,“还是上回说的,我和鸾儿琏儿都只想让母亲好好活着。父亲已死,家里是我当家做主,母亲不用再和以前一样小心谨慎,压着自己了。”
“母亲有没有哪处想住的?”贾瑚最后问。
张问雁认真想了一回,道:“哪处都好,……最好是离花园近些,我……”
“都说寡妇不能打扮,也不能弄那些花儿粉儿的,得一心守着。”张问雁慢慢说出心里话,“可我压了一辈子,你们父亲终于走了,那些花儿我纵不能戴,看看也是好的。”
“我知道了,母亲莫急,最迟到春日我都给母亲办好。”贾瑚说完便去了贾母房里。
过了两日,张问雁把两个年轻无子姨娘的身契放了,许她们把这些年的积攒都带走,每人都有一二千金(两银子)的私房,张问雁又各赏了五十现银,都放出去了。
于是张问雁身边就剩下两个三四十岁的姨娘和卫翡翠。
卫姨娘在屋里看孩子,另两位姨娘除夕这日都跟在张问雁身旁服侍,她们熬了这些年,早熬出来了,立在张问雁身后不说不动,都和木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