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十板子打完,宋嬷嬷也行到了阶上。
不管心里怎么样,王熙凤面上立时带上了笑,又掐了一把王仁的胳膊,先迎出去,笑道:“这是母亲替我们出气了?”
宋嬷嬷笑道:“大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太太起来一听这事儿就气着了,命狠狠的罚这些怠慢三爷和姑娘的奴才。”
“母亲慈母心肠。”王熙凤看王仁一眼,又笑道:“只是我和哥哥都是小孩子,又是才回的家,为了我们打了这么些大娘姐姐,倒叫我们心里不安。”
宋嬷嬷忙笑道:“这有什么,她们都是奴才罢了,怎么能和三爷姑娘相比?太太已经起来了,三爷和姑娘快进去罢,小心吹了风。”
王熙凤笑应了是,和宋嬷嬷亲亲热热笑走在前面。身后王仁满心疑惑的跟上,心道母亲和宋嬷嬷如此,分明是让满家里的下人都记恨上他们,妹妹怎还和宋嬷嬷说笑起来了?
再是心里不解,王仁也不会在这时候拆王熙凤的台。跟在王熙凤后面入了内,对在门口打帘子的宋嬷嬷略一点头,王仁转过屏风,见了郑氏抚着小腹斜坐榻上,抱拳行礼道:“给母亲请安。”
郑氏笑着命王仁坐,把王熙凤拉到身边坐了,第一句先问:“凤丫头,你手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王熙凤笑着伸出手,露出上面一条已经结了痂的伤口。暗红色一长条在王熙凤白嫩的手上霎是显眼。
郑氏看了两眼,心疼问:“可还疼吗?”
王熙凤笑道:“不疼了,母亲昨儿请的大夫看了,说养两天就好。”
郑氏叹道:“虽说如此,昨儿到底是让你们受委屈了。来人,去把屋里妆台上那个匣子拿来。”
宋嬷嬷笑道:“我去罢,太太挑了一晚上给大姑娘的首饰,她们年轻孩子,毛手毛脚的再跌了摔了。”
王熙凤垂眸,复惊喜感动道:“母亲……”
郑氏拍拍她的手,笑道:“这有什么,是宋嬷嬷夸张了。你都是大姑娘了,我做娘的给你些簪钗首饰,把你打扮起来,你花朵儿一样的年纪,也好看。”
王熙凤感动看向郑氏应了一声,趁郑氏不注意,悄悄把手塞在身后。
才问的伤口,这就忘了?
王仁在地下椅上插不上话,便只好留心看郑氏和王熙凤的言行。他见郑氏拍的是王熙凤有伤口的手,险些儿没忍住说话。但见王熙凤仍是笑着,只悄悄把手藏起来,又把话咽了回去,心中明白了几分,
妹妹的意思,这是要在父亲母亲跟前儿装相吗?
宋嬷嬷托个半尺方寸的鸡翅木匣子出来,慢慢儿的在郑氏和王熙凤面前展开,里头是一对蝴蝶金簪,一对桃花金簪,一对福字金簪,又是一对虫草金簪,皆小巧精致,上头镶嵌的珠宝也都精巧。外还有一对赤金嵌宝的镯子,郑氏取出来,去拉王熙凤的手,给她戴在手上,笑道:“这红宝真称得咱们凤儿皮子白。”
王熙凤面上笑吟吟谢过,把这对镯子极夸一回,心里却在想幸而今儿为了低调些,手上只戴了一只寻常玉镯。若戴的是她平日喜欢那些首饰,把这嵌宝镯子比下去,不就难看了?
看郑氏王熙凤母女其乐融融,宋嬷嬷禁不住擦擦眼角,十分不忍打断道:“太太,姨娘们还在外等着请安。您看三爷在这儿……”
郑氏便道:“打发她们回去罢。几年不见仁儿凤儿一面,哪儿有功夫理她们。”
宋嬷嬷夸两声郑氏慈母等语,才要抬脚转出去,王熙凤却道:“嬷嬷且等等。”
郑氏宋嬷嬷都看向王熙凤,王熙凤笑道:“我和哥哥回来要在家里好几个月呢,尽有时间陪伴母亲的。倒是姨娘们一日不来请安,就懈怠了规矩一日。天长日久,怎生是好?若因我们叫姨娘们对母亲失了礼,就是我们的不是了。且今儿哥哥还要去父亲那里赔罪,我想和哥哥同去。母亲,父亲不会还在生哥哥的气罢?”
王熙凤虽是笑着说的,可话音却有些可怜。郑氏饶是起床时再气恼王仁王熙凤,此时也不禁心肠触动,看向宋嬷嬷。
宋嬷嬷斟酌着叹道:“老爷近年来……脾气是越发的暴躁些,有时连太太都劝不住。三爷和姑娘若是往前头去,可得小心些,宁愿先服个软儿。况姑娘昨儿又被吓着了,若不然,姑娘还是别去了罢?”
王熙凤担忧道:“怎会如此。那母亲岂不是没少受委屈!”
郑氏忙道:“你这孩子,小声些儿。”
王熙凤起身道:“母亲,既是如此,我是定要和哥哥同去的。不然我心里放心不下。母亲怀着身孕就别劳累了,等从父亲那儿回来,我再来陪您说话。”
除了宋嬷嬷平日的言语外,郑氏许久没听到过这样贴心的话了,真个被感动得眼泪汪汪,十分不舍道:“那你们去了快回来。你们知道往你们爹书房怎么走不?”
王仁起身回道:“知道。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把我带到书房要打,都是母亲救了我的。”
王熙凤行了礼,也黏糊糊看了郑氏一眼,方才转身往外走。
行在往前院的路上,王仁见身边都是他和王熙凤从北带来的人,方悄声问:“妹妹,你刚才什么意思?”
王熙凤低头道:“哥哥不是已经懂了我的意思,才刚和我做了一样的事儿么。”
王仁不说话,半晌为难道:“可这……”
“这什么?”王熙凤住了脚,抬头看着王仁的眼睛,“哥哥觉得这样哪儿不好?是觉得这样是在骗生身父母,还是觉得对父母撒娇卖乖做不来?”
她走近王仁,更低声道:“哥哥,我们还要在这里过好几个月,甚至要等过了年,鸾妹妹来玩儿上一段日子再走,难道真要一直僵着?这家里可是父亲母亲说了算的,哥哥的婚事,还有……都要父亲母亲点头才好。杨家姑娘难得,真和父亲母亲弄到撕破脸,不但把杨家婚事毁了,万一再弄得哥哥不得不娶乱七八糟的女子,或是随意把我给许了什么人……怎生是好?大伯父大伯娘是能替咱们做主没错,但不孝的子女是个什么下场,哥哥应不会不知道罢?”
王仁遽然变了面色。
王熙凤继续道:“为今之计,不管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只能把父亲母亲哄开心些,糊弄过这几个月,大事坐定,回了承德就好了。便是哥哥心里不舒服,就只想着咱们几年没在家里孝顺,忍些气也应该。”
说完,王熙凤继续迈步往前走。王仁愣得一瞬也赶忙跟上,边想边道:“妹妹,关键是父亲母亲已经认定咱们更亲伯父伯娘……虽说事实就是如此罢,可……”
王熙凤道:“哥哥才刚不是就做得很好?往后也都照着这样儿,见机行事罢,若有必要,就是抹黑一二分伯父伯娘当也无妨。左右白总管是知道咱们的。”
琢磨了一会儿“见机行事”四个字,王仁忽然觉得通了,又问:“妹妹怎么想到的这招儿?”
王熙凤笑道:“哥哥在大伯父身边习武,我也在荣国府和先生上学。女子在内宅立身,这些东西都是先生们日常教过的。”
她声音忽又变得有些复杂,喃喃道:“再说经过见过得多了,我慢慢儿也就会了。宁荣二府那么多长辈女眷,每个都比母亲聪明。我看宋嬷嬷自诩多么知人心,其实比不过老太太的一个手指头。其实,母亲真的挺好糊弄的……”
王仁沉默不语。及至到了王子胜书房内,才进门,他就咬牙跪下磕头:“求父亲大人恕罪!儿子昨日言语不谨慎,唐突了父亲,实是因为年轻不知事,还请父亲大人饶恕!要打要骂,也都是儿子应得的!”
他赔罪声音甚大,三间书房一套院落人人都听得见。王熙凤也在一旁蹲福,哭道:“父亲怎样都好,只别不理我和哥哥。我和哥哥几年才得回家一回,还没和父亲多说几句话,万求父亲不要不理我们。”
儿子给面子,女儿又楚楚可怜。王子胜昨晚憋着火狠狠幸了个丫头,今早起身本就颇觉畅快,想想昨日忽然发怒,吓得好好的女儿容色都变了,万一儿子出息女儿也得嫁高门,却都不孝敬他了怎么办?
他是仁儿凤儿的亲爹,可惜两个孩子都是养在大哥身边,让他和大哥去别苗头,那还是……算了罢。
哪知一大早,儿子女儿齐齐来给他请罪,一个跪着叩头一个在地上蹲福,可怜极了。王子胜心里满意,却故意冷哼道:“你这孽障,倒还算知道好坏!念在你才回来,我便不计较,起来罢!”
王仁从地上爬起来,王熙凤也扶着膝盖站起。
便如同王熙凤在郑氏身边一样,王仁仿照王熙凤的样儿,也在王子胜身边好一通奉承,哄得王子胜喜笑颜开,还和他们一起用了早饭,才把王熙凤给放走,又拍拍王仁肩膀,眯眼笑道:“好儿子,你昨儿把你娘给你的两个丫头都打发走了?”
王仁故意皱眉做委屈样儿叹道:“大伯父不许我们碰丫头,所以我现在见了丫头就害怕。今次回家来,我身边儿那些小厮也是看着我呢。所以我得先做个样子才行。”
王子胜皱眉咂嘴:“这管得也太严了!爷们没两个人在身边儿怎么行?”
王仁叹道:“大哥二哥身边也没人的。”
王子胜心下不爽,欲要说几句,终究是没敢说,最后只不快道:“真是,本来还想带你去见见世面,你小子真是没福!改明儿我给你大伯写信,好歹给你两个丫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