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和王熙凤并排在跪垫上拜下,口中恭敬道:“儿子/女儿拜见父亲母亲。”
哥哥也没叫“爹”和“娘”?王熙凤不禁用余光看向王仁,却和王仁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哥哥也……
上首郑氏笑命丫头们赶紧把他们扶起来,又让坐,王熙凤微借丫头的手起身,王仁却没管讨好笑着伸手扶他的丫头,径自站了起来。
那十六七岁有几分姿色的艳丽丫头尴尬立在原地,宋嬷嬷瞪她一眼,把她挤到身后,忙打圆场笑道:“快给三爷和大姑娘上茶呀!”
王子胜和郑氏见了王仁的动作,表情各异。郑氏面上的笑一僵,王子胜却是若有所思,心道仁儿今年十三岁,再有几个月就十四了,竟还是个雏儿么?大哥大嫂连个丫头也没给仁儿?看来太太说给仁儿备两个丫头还真没备错。
王仁王熙凤分长幼坐在王子胜郑氏下首,丫头们都赶紧上了茶。王熙凤欠身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放下,目光不自觉便瞄向郑氏扶着小腹的手。
王仁顺着王熙凤的目光默默看向郑氏,眼神又平移到王子胜蜡黄灰败发青的手上。
这是大伯父带着他和大哥二哥看过的,耽于酒色被掏空身子的人的手。
王子胜见王仁身量长成,模样出息,看着和几年前王佑王佩差不多少,又见王熙凤行动端庄,举止大方,眉眼精致,越看越见得样貌出众,心内十分满意。
他手虚握成拳,挡在嘴边咳嗽一声,问:“一路行得如何?路上可有什么风波没有?你们几年没回家,我和你们娘都挂念得很。”
挂念得很吗?挂念得很,为甚您和母亲二位知道我和哥哥入了府,却安坐在屋中等候,没一个人出来迎一迎?每回她和鸾妹妹回去见大伯娘,或是大伯娘来接,再或是她们回荣国府,别说大伯娘亲亲热热把她们搂在怀里,就连荣国府老太太都转出屏风来迎!她前两年回承德,大伯父见了她,还会摸她的头问好不好呢!
王熙凤这么想着,忽然一惊。
她这是在嫌弃……怨恨爹娘吗?
王子胜话音落下,屋内静了一瞬。
王熙凤抿嘴正要起来回话,王仁已先她动作之前起身,抱拳一礼道:“回父亲的话,一路都还平安,我和妹妹身上都无不适,就是有些累了。多谢父亲母亲记挂着,我和妹妹在承德也甚是想念父亲母亲的。”
王子胜看儿子这么出息,心里更是高兴,抚须笑道:“好,好,坐罢。”
郑氏看王子胜说完了话,忙着问:“仁儿,你大伯父大伯娘要给你说的是哪家的姑娘?是光禄寺少卿杨家的姑娘不是?你再详细跟我和你爹说说,杨家到底怎么样啊?他家姑娘生得什么模样儿?”
王仁坐下的动作一顿,又要起身,王子胜摆手叫他坐,他方坐下,道:“回母亲的话,正是从四品光禄寺杨少卿之女。杨家规矩严,杨姑娘我只隔着屏风略见了一见,自然是端庄淑女,听得大伯娘说是从小读书,极端庄知礼的。”
郑氏撇了嘴低声不屑道:“什么好人家,从四品穷官儿家罢了,弄那么些规矩不规矩的。”
王仁面色一变,王子胜斥郑氏道:“无知妇人!那是朝廷命官,管着皇家祭祀宴飨的事儿,和多少王公贵胄府上都有联络交情,什么叫‘穷官儿家’!这门婚事是大哥大嫂精心给仁儿挑的,你会不会说话?”
在王子胜沙哑的声音中,王熙凤渐渐平定了心情,也冷了心肠。
郑氏当着才回来的孩子和下人们被下了脸,面上挂不住,嘴硬道:“不是穷官儿家是什么?大老爷现可是正二品的总督,给仁儿说亲事,不说个二品三品大员之女就罢了,怎么还说这没实权的光禄寺的官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光禄寺是作甚的?一年到头没个正经事干……”
王子胜怒拍茶几,霍然站起来吼道:“你这蠢妇还不闭嘴!”
几上茶盏震动,郑氏杯中茶水洒了大半,她看王子胜又成了一副暴躁模样,吓得往后瑟缩。屋子里丫头们也都敛声屏气。宋嬷嬷赶忙从后头扶住郑氏,抖着声儿劝道:“老爷,太太怀着身孕,难免劳累,说话不经心些,老爷别放在心上。太太也是在家里才如此的。三爷大姑娘才回来,求老爷息怒啊。”
王仁王熙凤早已双双起身。王熙凤低着头,手把帕子攥成一团儿,不说话。王仁垂眸道:“父亲请息怒,母亲也是关怀儿子罢了。”
王子胜看看王仁王熙凤,又瞪了郑氏一眼,冷哼一声,甩着袖坐回位上。
郑氏背过脸靠在宋嬷嬷怀里喘了几口气,勉强笑道:“仁儿,我也是为了你好。你看你大伯父大伯娘给王佑王佩都是说的什么人家?王佑媳妇是正三品通政使家女儿,王佩说的也是正三品刑部侍郎家的姑娘不是?怎么就给你说的是从四品闲职人家的女儿呢?”
王熙凤心里只觉得可笑。偏她看郑氏竟是认真发问,王子胜也没发脾气,等着王仁回话,更觉得荒唐。
王仁沉默了好半晌,沉默到郑氏嘴角翘起,得意接过宋嬷嬷新奉上的茶送到嘴边,他才抬头看向郑氏,努力掩住声音中的颤抖,道:“母亲,大哥二哥生父都是正二品直隶总督,也不过说的都是三品官家之女。荣国府里瑚大哥是一等将军嫡长子,又是十二岁中的小三元,所以能和鸾妹妹定亲。珠大哥十四岁就进了学,未来嫂子出身从四品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和杨大人同品级。我身无功名,杨家同意说亲,已是看在伯父伯母面子上了。”
王熙凤紧张看着王子胜郑氏,见王子胜气得青筋暴起,满面紫胀,吼一声:“你这是能耐了,嫌你爹没本事了?”吼完,他往旁边伸手,抓起茶杯就往王仁头上砸。
王仁忙往旁边躲开,那茶杯飞砸在王仁坐的椅子把手上,随着清脆的一声登时裂开,瓷片和茶水洒在半空。
王熙凤忽觉得手上一疼,抬手看去,原来是一个瓷片正划到她手背上。
她今日新上身的洋红撒花衣和翡翠盘锦镶花裙上被泼得点点滴滴都是茶水,许多碎瓷片挂在她衣襟裙子上,连鞋尖珍珠上都挂着水珠,看上去狼狈极了。
王熙凤再忍不住,眼泪登时落下。
王仁张嘴愣怔一瞬,立时跑到王熙凤跟前儿,拉住她的手细看。看王熙凤白皙细嫩的手上划得一道长约一寸的血痕,正不断往外冒着血珠儿,再看王熙凤哭得满脸是泪,王仁满心愧悔,急着往她手上吹气。
春涧几个从后面匆匆奔上前,几个人围着王熙凤拿帕子掸掉茶水瓷片。春涧咬牙上前一步,对郑氏蹲福道:“奴才是姑娘身边大丫头春涧,不知二太太给姑娘布置的屋子在何处,烦位大娘姐姐带奴才们过去,再请位大夫,好歹让姑娘先歇歇,再把手上的伤上了药包起来。”
王子胜怒哼一声,拂袖把手背在身后,大踏步的出了正房门,经过王熙凤身边时,吓得她禁不住往后缩。
郑氏伏在几上直呼:“这是造得什么孽!”她淌眼抹泪呜咽出声,又嚷嚷肚子痛,看都不看王仁王熙凤一眼。宋嬷嬷忙着在她身后给她抚背顺气。
春涧咬牙忍气,抬高了声儿问道:“二太太,我们姑娘住处在哪儿?姑娘手上还流着血呢,烦二太太先把姑娘安置了罢!”
郑氏抖着手指向春涧,宋嬷嬷忙上前半步斥她道:“你这丫头是怎么和太太说话!没看太太正难受着,若触动了太太的胎气,你是死是活!”
春涧索性直起身,又上前一步,直盯着宋嬷嬷道:“我是太太派给凤姑娘使唤的,便有什么不妥之处,烦二太太写信告诉太太,要杀要剐自有我们太太做主。现姑娘身上湿着,手上还出了血,姑娘虽要孝敬父母,可才到金陵还没半日,便说姑娘有什么大错儿,也不至于给这么大个没脸!奴才是一心为了姑娘。既二太太身上不爽,宋嬷嬷指派个人带我们姑娘回屋子就罢了。”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宋嬷嬷一瞪眼,待要再说几句,郑氏扶着小腹抬头,道:“嬷嬷,罢了,六七年了,他们好容易回家一趟,不过是丫头不懂事,闹成这样儿做什么。”
“仁儿,凤儿,你们来。”郑氏面上露出个笑,朝王仁王熙凤招手。
王熙凤咬着嘴唇止住抽噎正要上前,却被王仁挡在前面。
王仁跪在地上,低头道:“知母亲关怀我和妹妹,但妹妹现下该回屋歇息,烦母亲快些指派个人把妹妹送回屋里,要说什么话,儿子陪母亲说就是了。母亲怀着身孕,既觉腹中不舒服,也请个大夫来看看方好。”
郑氏面上笑容一滞,只得道:“凤丫头的屋子就在我后边院子,仁儿屋子在前院。嬷嬷,快找两个人把仁儿凤儿都送屋里去罢。仁儿,我知今儿你们都累了,晚上在各自屋里吃饭,不必来我这里请安。”
宋嬷嬷拿帕子抹抹眼睛,叹道:“太太真是慈母心肠。”叹完,她垂着嘴角道:“翠丹翠枝,你两个送三爷大姑娘回屋子。翠玉,着人去请两位大夫过来,一位给太太诊脉,一位给姑娘看伤。”
从旁边立时出来一个丫头答应着出了门,还有两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应是,快步走到王仁王熙凤跟前儿,一个抢着张嘴,对王仁笑道:“三爷,请和我来。”
王仁被她黏腻的尾音激得身上一抖,道:“不必了,我先和你们一起送妹妹回房。带路罢。”
另一个丫头笑道:“翠丹姐姐真是心急,没见三爷现下满心挂念着姑娘呢,哪儿有空看你?”
翠丹瞪她一眼,道:“我不过想带三爷回房歇息罢了,哪儿和翠枝妹妹似的,心里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王仁听得直皱眉,心道怎么母亲身边儿的丫头都这么没规矩?但碍着她两个是郑氏的丫头,才刚王子胜和郑氏又闹了一场,他六七年没回金陵,对这“家”陌生得很,心里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难受,只好冷声道:“姐姐们请罢,妹妹手还伤着。”
看王仁面上含着怒意,翠丹翠枝只得暂停了口角,一齐带王熙凤等出了门儿。
郑氏见王仁王熙凤和围随的十来个丫头婆子行出了正院门儿,长出了口气,扶着小腹起身和宋嬷嬷抱怨:“看我生出来的这两个好孩子,出去了几年连亲娘是谁都快忘了!两个都不亲我,怎么连声娘也不叫!真是白生了。亏我还给他两个腾出来了宽敞院子!嬷嬷上回还劝我,说不用我自己养,出息了就能孝顺我,现在看呐,不帮着大房骑在我头上就罢了!”
宋嬷嬷道:“那还不是老爷突然发作,把三爷和姑娘都吓着了。看姑娘哭得那个样儿,真是可怜见儿的。姑娘才进门儿的时候,不是也叫了太太一声,后来就被吓着了。等过几日姑娘缓过神儿,自然会亲近太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