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寻虽然也不免遗憾,自己这算少了个漂亮打手。
但以狄飞惊的本事,在这片一度经历了五胡乱华,又在南北朝相继朝代更迭的土地上,能相助活命的何止是十人百人。
他如今尚在以军师的身份代管冀州瀛洲庶务,可以他的本事,只怕迟早要在尉迟迥的眼皮子底下总摄两州军事。
加上如他所说,尉迟迥的精力不比前些年,手中的权力已经渐渐分薄到他的五个儿子手中,狄飞惊与这些人接触,显然也并不只是打听尉迟顺那个被宇文赟强取豪夺的女儿这种事,必然还涉及了更多权力争夺。
他若留在这方土地上——
宋缺如今在南而狄飞惊在北,若是这两人联手,戚寻毫不怀疑他们能实现这个南北贯通后稳步往关中推进的局面。
若是关中在关陇集团的帮助下拧成一股绳,就像是原本李唐发展的局面一般,李世民征伐在外,如平阳长公主这样的风采卓绝人物还在关中之地募兵,将人力物力供给跟上,那戚寻说不准还要担心一些。
可现如今长安城内光是隋国公、宇文阀和独孤阀之间的争斗便已经是在暗潮汹涌之下绝无转圜之地,魔门隐藏在长安城的民众之中推波助澜,连带着还有宇文赟这个昏君要么充当一方的助力,要么给任何一方都可以随时来个迎头一击,这可完全不是一个立足根据地缓步发展的局势。
此外,未曾经历过隋朝开皇之治的休养生息,如今的关中在宇文赟的盘剥之下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富庶。
若狄飞惊已经做出了决断,兵出岭南的宋阀实际上面对的就不是从南往北打这种在整个历史上都并没有成功过几次的情况,而是从东往西。
一统天下的进程越快,在乱世之中朝不保夕的民众所受到的折磨也就越少。
那么到底是要一个打手还是要更多人得以活命,好像并不是一个很难决断的事情。
“我没有那么自私,我答应你这个请求。”
因为狄飞惊站在她的面前,而戚寻依然端坐在这个座椅上,对方脖颈低垂连带着的垂眸,在这个对峙的位置上倒是反而能够顺遂地对视。
青年鬓边的碎发被身后投射而来的烛光,于前额侧脸上映出了一片细碎的阴影,他的眼瞳中大抵也被浓墨色的长睫铺开了一层暗光。
但戚寻琢磨着他或许是因为身得自由,或许是因为如今又有了一番立足扎根的事业,在这片暗光深处,又生发着一种尤其特别的明利清光。
戚寻定定地看着他,最后也只说了一句话。“狄飞惊,不要让我失望。”
她没有问他,若是此后声名也只留在这片土地上,或许久而久之,大宋的汴京城里再不会记得还有一个何其惊才绝艳的狄大堂主,他昔日的那些个朋友跟他跨越了时空未必再有相见的机会,他会不会感到后悔。
大约就像狄飞惊说的败了就是败了,他一度为戚寻所掌控生死,行动不由自主的局面他也不会怪责任何人一样,在他说出口的时候,便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后悔的情绪。
戚寻并未在此地滞留多久,跟聪明人说话实在是不必事事都问询到细枝末节。
狄飞惊如今在按着他所计划的方向行进,将自己发展出来的一个个暗桩埋在这尉迟迥的地盘之上,迟早要给对方一个惊喜。
他都没有第二个雷损可以效忠,戚寻有什么好一点点寻根究底地盘问过去的?
她顶多就是将席应带来的人手跟狄飞惊之间来了个牵线搭桥,让两方工具人尽快熟悉起来。
等到抵达冀州长乐郡的第三日,戚寻便收拾收拾行装离开了。
虽然不晓得这个副本还能持续几天,但现在无论是长安城里的风波还是宋缺那边说服父亲出兵的进度,又或者是狄飞惊这边的暗中蚕食之举,戚寻都没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她还不如抓紧时间继续去见识见识此地的武林高手去。
比如说她早有意去跟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在她面前的魔相宗传人聊聊天,也顺便去看看武尊毕玄到底是个什么风采。
算起来宁道奇、毕玄和傅采林这三位大佬,戚寻可还一个都没见到呢。
别管是当个打卡党还是收集癖了,都该算是个大失败。
不过狄飞惊不便暴露出与外人接触的迹象,自然也不方便将她送出城去,只在前一日戚寻再找上门敲定了个他此后与宋缺联系的暗号时候,与她说了句“保重”。
说实话,以戚寻这种实在太能惹事的情况,狄飞惊总觉得自己的这句保重听起来没多大用处,顶多就是个形式化的送别之词而已。
看着对方这个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他又不觉露出了几分无奈的笑意来。
戚寻可不知道有些人深觉她无情的慨叹,她此番出关去找突厥那几位谈谈天,甚至没打算带上席应和祝玉妍。
在这一触即发的局势面前,他们若想多做出点贡献,显然还是南北之间多跑几趟为好。
席应对自己可能错失一些好戏颇觉遗憾。
他是很乐意看到魔相宗或者是毕玄代替自己成为这个被追杀的倒霉蛋的。
但他这会儿的确从这种情报收集工作中找到了一点乐趣。
从以往不太动脑的情况,变成个看起来多少有点像聪明人的角色,席应也觉得自己可以算是升级了。
被他从长安带来冀州的尹阿鼠险些想翻个白眼。
不过他现在不叫尹阿鼠了,作为席应麾下最开始帮着他办事的师弟,他新得了个名字叫做尹祖文,看起来就要比之前像是个文化人。
尹祖文觉得,席应别看现在像是在干正事,也比之前有头脑得多,归根到底还是这位未来圣君给他安排去的方向合适。
该说不说,魔门果然还是有个统领之人要好得多。
如今席应靠着灭情道的网络在这南北牵线搭桥上发挥点效用,从某种意义上其实也不影响他这吃到第一手的瓜,还……还挺对症下药的,甚至这还算是最大程度地缓解了席应的个人危机。
如此说来,灭情道实在是应该感谢感谢戚寻的。
“走了。”戚寻拍了拍身下的坐骑,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城市,便转回了头来看着前路。
寒冬的凌晨,地面上还泛着一层清霜冷雾。
重新被戚寻派上了用场的大白老虎左右环顾了一圈,发觉这回没什么多余的人跟在一边,需要他降一降行路的速度,也没有哪个尸体需要他帮忙驮一驮,弄脏他这漂亮的皮毛,当即撒丫子冲着戚寻指向的方向跑了出去。
只是让它不太快乐的是,这才没跑出去多久他就看到前面多了个拦路的人。
身着僧袍,拢着件风氅的清俊僧人在薄雾之中缓步而行,正挡在了戚寻行路的前边。
算算时日,了空的确也该当从雨蒙山回来了。
“净念禅院在北方的势力的确不小,我往冀州一行虽然不算保密,但能精准到长乐郡,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戚寻依然坐在虎背上,俯首朝着了空看去。
这从北到南,又从南往北折返的一行,了空几乎没有一刻停息过。
在石鼓雨蒙山与现任慈航静斋斋主的对峙,和随后回返洛阳与四大圣僧之间的交涉,纵然他心有明悟,也实在是两件劳心伤神之事。
风尘与冷霜几乎形成了一层外壳,覆盖在他单薄不少的面容上,但在这层尘灰霜结之上,又分明有一种心怀有志的神光。
他微微颔首口诵了一声佛号,“贫僧是来给戚姑娘送一件东西的。”
“净念禅院和慈航静斋已经决定放弃代天择主之行,此物留在我们手中也并无用处,倒不如交托给戚姑娘,或许还能有些别的助力。”
“和氏璧?”戚寻对上了空澄明的目光,回问道。
事实上在了空出现的第一时间,戚寻便留意到了在了空身后的包袱里那种特殊的道韵波动。
了空手握和氏璧出现,让人很难不感觉到一种近乎宿命的纠葛。
因为这原本也是他在和氏璧的归属变更中一度担负起的责任。
除非将和氏璧放在净念禅院的那尊铜殿之内,否则绝难彻底隔绝掉这种尤其特别的气场。
现在在他解下了身后的包袱平举过眉峰的时候,此物的宝光纵然隔绝着布匹也好像足以映照到人的眼中,宛若一轮海上升腾而起的明月,简直不存在第二种可能性的猜测。
戚寻没有当即接过这件四十年后再度登场的时候,便又一次掀起夺宝狂澜的圣物,只是又复开口说道:“了空住持应当知道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了空手托和氏璧语气平静,“戚姑娘有意借宋阀之力平定天下,宋缺这位少主并不信佛,慈航静斋与净念禅院这一退,便退的是数百年的道统之争。”
“但为天下苍生所念,值得。”
了空虽破闭口禅,他的禅宗道行却是不减反增。
山字经大宗师画卷的参悟,让他在能从这种神魂震慑之力的漩涡中脱身时,心境已经完成了又一次的打磨。
而长安城中天地一隅的所见所闻,以净念禅宗高墙之外的真实将他卷入洪流之中,在他自万民之苦中过境又超脱,做出这种不为利己的决断时,便又是新一番境界。
也正因为如此,在会见慈航静斋斋主,又在随后回返洛阳见到四大圣僧的时候,谁也不会怀疑他这是在旁人的威胁或者是为魔门妖女蛊惑之下,方才生发出了这样离奇的想法。
也让他的言辞越发有了说服力。
戚寻都难免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位的确心有明月的禅宗高徒了。
可诚如他所说,这世上最难的不是有一方势力杀出重围,而是各方平衡利益时候的互拖后腿。
他们若是非要打出一个代天择主的招牌,换来对方上位之后对禅宗佛道的扶持——
想想白道多年积淀所掌控的人脉便知道了。
且不说最终胜负如何,这出乱世之争的落幕势必要结束得更慢许多。
戚寻原本以为了空此番能说动梵清惠折返便已经是极限了,若能请来慈航静斋现任斋主,干脆各方在洛阳寻个地方坐下来谈谈,总比上来便各自支持一方好得多,但万没想到,他们能直接退出。
她翻身从白虎的背上跳了下来,站在了了空禅师的面前。
了空眼见她意气风发如昨,却在此时郑重其事地又朝着他行了个礼。
这一拜与她彼时因为那句“我等大师说这句话许久”的情况又有些不同,她丝毫未曾掩饰她神容之中的敬重。
“我虽然不能代替旁人应诺,但宋缺并非宇文邕,以大师之抉择料来也不会让净念禅宗成为昔日北周武帝在位期间,侵占土地与赋税的国之负累。而天灾面前,总有人是需要些信仰而活的,所以大师未必真要一退三千里,这也未尝不能成为一个共赢的买卖。”
了空神情微怔,又见戚寻在说完这话后伸手将这装有和氏璧的包袱从他的手中接了过来。“不过我这么说却不代表着要纵容大师带着和氏璧去当这个馈赠之人,你既然将这东西带过来了,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戚寻这理直气壮的“我很感动,可以谈谈合作,但让出的东西得先给我”的架势,让了空不觉失笑。
自出长安拦截梵清惠开始,于他而言始终有些紧绷的心绪终于在此时稍稍放松了些。
“何为共赢?”了空任由她将和氏璧收入了怀中,转而问道。
“比如说了空大师既然已经从南往北跑了个来回了,大概也不会介意再多跑一趟?”戚寻回道:“我记得四大圣僧之中有一位出自天台宗,这位智慧禅师和我此前在建康见到过的智顗禅师之间有些同门关联,宋阀自岭南兴兵,却是要先夺下南陈的地方,还得劳驾禅宗承担一部分安抚之责。”
“有些事情魔门做不到,禅宗却可以,越是在其中尽到了不可替代的责任,也就越是在平定战乱后的论功行赏里有功可说,了空大师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陈顼并无对不住天台宗的地方,周武帝灭佛,三千高僧南渡,还仰赖于这位君主的接迎供奉。”了空微微摇头,“智慧大师并不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