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宋少主在持续怀疑人生中充当着个共犯,现在深谙必要的时候可以保持沉默的道理。
偏生他又生了一张冷峻英挺的面容,在他压着那双浓中见清的眉头朝着安隆看去的时候,仿佛刀光也积蓄在眉眼之间,让原本就奔着保命目的而来的这位天莲宗宗主不由往后瑟缩了一步。
这年轻人好重的煞气!
“说个玩笑话罢了,你也知道我们巴蜀境内是不大在意这个的。”安隆依然笑容可掬,谁看了这张圆滑的脸也知道,跟他生气可实在没这个必要,“我在川地做买卖的时候,正和川南赌坊的大老板霍青桥打过一点交道,学了点毛病来,宋少主不要见怪。”
宋缺人在岭南长居,川南赌坊的名头还是听过的,这也正是成都最有规模的赌场,便是独尊堡也得让对方几分,算起来安隆这么说倒也不错。
戚寻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安老板还是别想着靠这场赌局来发家了,如今这长安城里可不是个太平挣钱的地方。”
“说的是说的是。”安隆满面堆笑的朝着戚寻拱了拱手,“还得劳驾您另给指一条明路。”
这便是投诚的意思了。
安隆可不只是因为驾驭天心莲环的需求生了一双巧手,也生了一双格外擅长辨识人心的眼睛,在他先前打量宋缺的时候,便有意分出了几分注意力来打量戚寻这位能让祝玉妍和席应都俯首的人物。
他此前觉得他那位与之称兄道弟的哥们,独尊堡的少主解晖倒也不失为一个人物,顶多就是在评定慈航静斋继承人梵清惠的真面目的时候,有些少年人对初恋的滤镜,稍有那么一点偏颇。
这家伙在大事上若是没什么意外,总还是要成为一方霸主的。
但见到宋缺的时候他便意识到,同样是青年才俊,这也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的。
而当他的目光转向戚寻的时候,他更觉得,将解晖跟她对比,那可实在是对对方的一种辱没。
安隆有意观察,在这个双向选择的过程中戚寻其实也在有意表现出一种压制力。
被了空禅师破译出的大宗师画卷中所得,和她接连数次以推演残页的方式补全的山字经,虽绝不可能真有什么操纵日出日落的超越自然之效,却也已有一种登临死生边界之感。
三经合一的特殊内功运转方式,以九重明玉功的内劲蛰伏流转全身,却像是席应将紫气天罗外现在眼瞳之中一样,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将神照经的余韵赋予了这双与安隆对视的眼睛。
天莲宗的武功本就有一部分禅宗分支,安隆几乎当即在这种特殊的对峙方式中败退下来。
他更不由觉得庆幸,自己没因为还有着独尊堡这个依靠,便在席应找上门来,要为魔门选出个圣君的当口,说出什么不应当说的反对意见。
“明路不敢说,却实在有件要事需要劳驾安隆宗主去做。”戚寻弯了弯眼眸,看起来实在很好说话的样子,安隆却觉得她这话中的潜台词是,他若是做不成这件事的话,那也实在不必留在世上了。
“戚姑娘但说无妨。”
戚寻:“请安隆宗主将吴明彻将军送回南陈,作为将人送回的回报,便请您促成南陈的北伐好了。”
“……”这位能不把北伐说得像是送点赏金报酬这么简单吗?
安隆有一瞬间怀疑人生,却又紧跟着意识到这倒的确不是一件做不成的事情。
陈顼不可能对魔门一无所知。
纵然对方接纳了北周武帝灭佛之举后南渡的高僧,甚至一力促成了天台宗的诞生,但无论是净念禅宗还是慈航静斋都不看好他,实在是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人到了末年总是想要奋力一搏的,在这样的情况下魔门朝着他递出的这根橄榄枝,或许就会成为让他做出决断的导火索。
别的不敢说,安隆对自己这张嘴的颠倒是非功夫还是很自信的。
“那么,如戚姑娘所愿。”安隆沉默了片刻后躬身拜了下去。
安隆实在是一个行动派。
一个在原本的发展轨迹上先后跟石之轩和解晖翻脸,甚至让石之轩勒令侯希白创建出的折花百式便是对付他这天心莲环功法的人,若是还能活得好好的,那便着实可以称得上是个能人。
解晖还在那里感慨他这慈航静斋的梵仙子杳无音讯,也不知道何时才会上长安城来,安隆已经趁着月黑风高,将吴明彻夹带在了天莲宗的商队之中送出了长安城。
这的确是个绕了一段远路的送行途径,先打长安往成都走,走长江水路过临州、开州、信州,便是曾经被吴明彻以水淹之法打过的江陵。
接下来的一路顺流而东行,还是安隆这个顶着一层大商贾伪装的魔门高手护送,若能出什么岔子才怪。
宇文化及以自己年龄尚幼却也未必不能承担重任为由,接掌了宇文阀追踪地牢中脱身的囚徒这一工作,却哪里比得过安隆这个老江湖。
起码在将人送出长安城,还是顶着宇文阀的搜捕这件事上,安隆便实在是让这位宇文氏的后继之人全然没察觉出一点端倪。
戚寻和宋缺又往独孤阀走了一趟,按照宋缺所说他们这是去“猫哭耗子”回来后,坐在这冬雪又停的院落里以雪水烹茶的时候,又听说了个搜捕中的笑话。
说是说的笑话,毕竟事情的主人翁都是十岁上下,可若真要扯上两边的背后关系,又算不得是笑话了。
隋国公的次子杨广,也便是那位未来的隋炀帝,插手了此事。
此前戚寻还没到长安城的时候便听闻,他父亲有给他定下西梁萧岿之女作为未来夫人的计划,只是因为他年岁尚小的缘故才往后推了推。
杨坚的原配独孤伽罗在世的时候,杨广和杨勇之间的关系倒还算得上是兄友弟恭,更准确的说,他此时年岁尚小,杨坚又还没到上位之时,在这个十岁的小少年身上还颇有一番长安门阀世家子弟的骄横。
也不知道是宇文化及在搜捕之时是否跟杨广之间发生了什么言语冲撞,这两方居然打了起来。
若只是寻常的孩童打架其实也无妨,小孩子的拳头也算不得有多少杀伤力,但偏偏这并不是个正史时代,而是处在完全可以被称为高武的大背景之下的时代。
宇文化及的一手冰玄劲,甚至能被已经殒命的宇文阀第一高手宇文伤觉得很有后继有人的天资,而杨广也并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这样的两个人打起来,可并不只是小孩子打架这么简单。
不过让人有点意外的是,受伤更重的居然是宇文化及。
戚寻抿着茶,在心中叹了句冤孽。
在原本的江都政变中,掌管禁卫军骁果营的宇文化及联合司马德戡弑杀隋炀帝,现如今依然是北周天子在位,杨坚还处在这位天元皇帝的严密监视之下,杨广和宇文化及起冲突的可能性在此前长安城的环境下微乎其微,却偏偏最后还是这两方打了起来,这不是冤孽又是什么!
宇文化及也并不只是受伤而已,他的一条臂膀甚至几乎被杨广砍了下来。
说几乎是因为,根据带来这个消息的席应所说,宇文化及这小子及时地将冰玄劲覆盖了半边臂膀,挡住了杨广手中的那把尖刀,保住了他的这只手。
“你们猜接下来怎么着?”这次不必被别人当猴子看待,而是去看别人好戏的席应整个人都精神了,甚至还有心情卖个关子。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到在这个院子里的戚寻、宋缺和祝玉妍都朝着他看了过来。
席应陡然意识到,他是实在不该做出这么愚蠢的行动的,谁让在场的四人里谁是第二第三或许不容易分辨,谁是这个食物链最底层却很明白。
“……算了,我直接说了吧。”席应讷讷一笑,“后来宇文化及顶着个重伤,由宇文述带着他去面见他们才认的那个姑父、姑祖父去了,哦,也就是宇文赟。这放跑了几个囚徒的告罪自然是要认的,但这两人也毫不犹豫地告了杨坚一状,说是管教不好儿子便罢了,现在耽误的只是公事而已,以后还不知道贻误的是什么军情。”
“宇文化及不简单呀。”戚寻评价道,“他若不跟杨广起这个冲突,难保会因为找不回吴明彻这些个囚徒而吃瓜落,但是现在让他的逮捕工作出现失误的可不全然是他自己本事不够,还有个在旁边折腾事端的,他便舒服多了。”
“杨广到底是真跟他凑巧遇上的还是被他给算计的已经不重要了,他原本应该能按着杨广打,却因为留了手而让自己受了伤的情况,总归是个事实。就因为这出异象,他们宇文阀先是折了个第一高手,现在又让后辈受了这样的委屈,和宇文赟的半个亲戚关系都认了,总得给他们个说法吧?”
祝玉妍接话道:“更有意思的是他选了个对他动手最合适人选。杨坚原本就深受宇文赟的提防,而什么人需要对怀有异象之人的儿子动手?自然是也对天命之说有需求的人。”
“杨坚必须接下这个黑锅了。”戚寻的指尖在杯盏的外沿轻击,目露沉思之色。
反正锅都已经接了,这个锅到底是个黑锅还是个加倍黑锅好像实在没什么关系?
宇文化及这小子在宇文伤身亡那夜的表现,戚寻也有分出一点注意力去关注,他虽还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但到底不能算是个寻常孩童。
若是让这样的人趁乱成长起来,继承宇文氏的衣钵,就实在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
从重伤到身死其实也……没有这么遥远的距离对吧?
席应忽然觉得自己的后背一凉。
戚寻慢条斯理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新茶:“席宗主,安隆都有事要去办了,我想你也不想落于人后吧?”
“……”激将法!这绝对是激将法!
但偏偏身为魔门中人,欺软怕硬的处事方针几乎深深刻在了席应的骨髓之中。
戚寻此前能以自己可以掠夺花间派传承的方式顶替花间派身份,进而“应聘”这个魔门两派六道圣君位置,说白了也正是因为席应打不过她,更对她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现在也不例外。
席应甚至不知道戚寻到底是用的什么办法,在他一度换过一次落脚点的情况下,她也能精准无误地找到他所在的位置。由此可见,对方的神通广大远超过他的想象。
既然如此,安隆不能拒绝戚寻所说的在将吴明彻送回后顺便说服南陈重新发起北伐举动,席应也同样不能拒绝他这一个好好的灭情道宗主可能得暂时充当戚寻手底下打手的要求。
“您还是直白一点说吧。”在充分意识到祝玉妍在这种事情上不会给他提供帮助后,席应决定当个识时务的人。
“去杀了宇文化及。你应该知道该让他死于什么病症?”
若是宇文伤还在,席应的确不能在宇文阀中来去自如,但此时的宇文阀再如何守卫森严,在尖端战力上的缺乏都实在是个不争的事实。
席应要杀宇文化及,还真能做得到。
“说起来,若要杀这位宇文阀的准继承人,其实不用我出手也是可以的吧?”他忍不住嘀咕了句。
戚寻总不能说让席应去,算是让对方进一步被拉上贼船的举动。
何况,戚寻和宋缺还有正事要办,正是与霸刀岳山的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