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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清萤侥幸得生,安国公特地将她托付给忠心部下,要他带着清萤投奔外祖家。清萤外祖乃是天下大儒,甚至与……妖道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念在血缘上,总归能护得她余生安泰。此前罕少往来,只是因为清萤娘亲阿兄都受这世外仙缘连累,各自早逝。但现在,除了外家,安国公已没有能够相信的势力。屋外大雨倾盆。“姑娘,随我走吧。”于将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焦急道,“马车已经安排好了。”清萤坚持:“爹爹……”“安国公走不了。”于将军怆然道,“死国贼定要出首一人,举国上下,除了安国公,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我爹爹没有叛逆!”“我知道,全国百姓都知道,但是……”于将军一时哽咽。真相过于残忍,他不知该如何向这位自小满心报国志的女君诉说。无非功高震主罢了。“并且,就在今日中午,已在午门外行刑完毕。”于将军痛苦道,“国公不希望你目睹现场,命我等务必与你封锁消息……”清萤只觉两耳隆隆,张口欲言,却不知能说什么,她急促地喘着气,头次痛恨起自己为何要看那么多书,为何要懂那么多道理,为何要知道所谓的“前车之鉴”!她只想提着枪冲进宫宰了那个狗皇帝,可是她手发软,腿发软!她不敢单枪匹马地冲进宫……爹爹死了,她的脑子却在衡量局势,却在说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狗屁话。不对……不对……“姑娘,清萤女君!”于将军急声道,“一切此刻正安排妥当,不要误了时辰,动身吧!”清萤转动眼珠,望向面前满脸焦急的大个子将军,对方见她木呆呆站在原地,已是急得上前来拽她。他积年宿将,武艺高强,清萤被他拽得踉跄前行。又或许,她本就是在懦弱地等待这个借口。“另外,国公还有吩咐……”“病秧子!”清萤本能回避父亲的遗嘱,随意抓了个借口来,“要带他一起逃!”“您说的,是十二皇子么?”于将军道,“我想说的便是此事,国公特意叮嘱我,要将十二皇子一并带走,不惜代价。只是我不想用强,还希望姑娘你说服皇子。”清萤心中钝痛。这句话让她想起爹爹当初与她的约定,若谢卿辞修出成果,便不再阻挠她当大将军。“好。”她沉闷应了一声,快步走向谢卿辞院落。……修经需静心,需凝神。谢卿辞自诞生之日便知晓,自己是天生的历劫道种,此世轮回的唯一目标便是修取真经。辅以相应的培养,他自小便格外心无旁骛,全无杂质,甚至可以说是超然物外的冷漠。然而近日来,这份专注力似乎给了他一种特殊能力。谢卿辞缓缓睁开眼,通透黑眸沉静。大雨倾盆,冲刷石板砖石的声响遮掩了她的敲门声。但谢卿辞依然能够在一切嘈杂声中,准确无误地分辨出属于她的那道。比别人更快一些,因为她性情急促热烈。比别人更轻一些。因为她顾忌自己习武力沉,不想拍门过重,显得冒犯他,所以总是收敛。如此大雨,有何事急切找他?谢卿辞撑了伞,稍作犹豫,还是觉得不妥,便回身取了另一把伞。他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少女惶急又孤绝的面容。她说:“谢卿辞,跟我走。”少年声音平静而轻柔。“好。”宿命的纹路,被拨动了。……在路上,谢卿辞知晓了清萤家里发生的事情。“现在你上了车,想跑也跑不了。”清萤有气无力道。她这话本意是想开玩笑调解气氛,但她实在笑不出来。少女此刻心乱如麻,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配得上这杆红缨枪。爹爹被陷害,却一声不敢吭,连夜跑路?她的内心仿佛正被烈火炙烤,痛到极致,以至于张口呼出的便是血气。谢卿辞垂眸望向她。在那张俊秀平静的面庞上,清萤看到了一种独特的哀悯。他说:“安国公是好人。”她道:“好人不长命。”“天道不公,使生民有倒悬之危。”谢卿辞轻声道,“需得真经求大道,方可普济众生。”清萤只听他在嘟囔,神叨叨的。但神叨叨也比生气强。外祖……清萤回忆自己童年记忆中的老人性情,只觉外祖父也神叨叨的,说不定和谢卿辞聊得来。而更重要的是,外祖绝不会帮助她为爹爹复仇。她小声叹气:“怎么办呀……”颠簸马车上,相识许久的少年男女各自思索心事,静默难言。*清萤的外公乃是当世大儒,陈有一。但现在,他已摈弃旧日学说,转而修真,别号清明渡厄真君。他并不居住在君主修建的宫殿中,而是山中结庐而居,只如闲云野鹤般。“你的来意,我已知晓。”他淡淡地望着清萤,望着这世间仅剩的血缘,“你等只管在此住下,无人敢来侵扰。”不止是清萤,连带于将军,以及那些随从他都一并接受。外公似乎什么都没说,又像是说明了一切。清萤转头望向于将军,却见对方坦荡下拜,诚恳行礼。“将女君安全托付至真君手中,在下使命才算完成,勉强可称尽忠。”陈有一微微动容:“你……”“而接下来,末将便需为安国公尽节了。”他转身面向清萤,有些愧疚,却又格外认真。他说:“抱歉,清萤姑娘。”“但您不能忘。”于将军死了,还有那些将士的热血,一同洒在了这片世外仙土。他的声音振聋发聩,他告诉清萤,此处虽是世外仙土,但她永远不能置身世外。清萤颤动的目光对上沉默的外公,又对上一旁沉静的谢卿辞,最终,落在身旁的红缨枪上。她紧紧握住了它。半晌,身旁的谢卿辞温声对她道:“衣服脏了,换掉吧。”她却摇头。“这是于将军的血,不能洗。”而此时此刻的愤怒与羞耻,她永远不会忘。……两名少年男女暂时在渡厄真君的仙山居住下来。清萤通过观察发现,自家外公确实很喜欢谢卿辞。她在屋外长枪舞得虎虎生风,那一老一少便在屋内沉静论道十分和谐。“小友所修,乃是大道。”最后,陈有一干脆给谢卿辞升了辈分。“只是你命有大劫,万万不能因外物乱了心神。”陈有一说得委婉,他所犯的乃是死劫。虽然得其庇护,死煞又有推迟,但总有卷土重来的一日。试图庇护他的人,纷纷被死煞连累,不得善终。譬如他的母妃,譬如安国公。之后,会轮到清萤与真君么?谢卿辞不得而知。安国公至死都要求清萤带着他,乃是存了孤注一掷,希冀他可更早证道的心思。既然如此……清萤的声音将谢卿辞从沉思中拽出:“病秧子,走咯,出去转转。”他微怔:“不了,我要……”他刚才决定要斩断尘念,无情渡劫,如何能……“你看你脸色都白成纸了。”清萤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向外走,“我发现了一个好东西。”谢卿辞无法挣脱她的手,只能被动地跟她出门。清萤将他拉至后山:“看,我发现了一棵长生木!”谢卿辞望着面前的粗壮巨木,其根须虬结,以至于独木成林,一看便知树龄极高。“也只有外公这里才找得到这样的长生木。”清萤说着,手指翻飞,变出一只刻刀来。“你要在树皮上刻字?”谢卿辞迟疑劝说,“此事有伤天和。”“什么呀,我是那种人?”清萤反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布袋:“锵锵锵,自己看咯。”她要求谢卿辞将姓名刻在小木牌上,再用朱砂细细涂抹,这样能使名字更深刻地浸入在木牌中。刻字不如写字般规整,可略有弯曲的姓名痕迹缠绕在一起,更宛如符咒般鲜明。他写了一只,清萤也写了一只。她对照发现无误,又拉着谢卿辞,像模像样地冲巨木三鞠躬。“希望树爷爷您开开眼,给这病秧子分上一百年……嗯,五十年……实在不行三十年的寿命也成。”“我就不要了,您管好他就行。”谢卿辞望向少女,微微蹙眉:“那你为何要写名牌?”“因为树爷爷不愿意分的话,就从我寿命里扣,”少女声音轻快,“我不怕短寿。”谢卿辞眉头皱的更深,语气也严厉起来:“你在说什么?!”“我是要做大将军的人。”她声音清越而坚定,“只有死在沙场的将军,没有死在榻上的将军。”“我三十五岁前基本可以完成报仇,这样怎么着都能分你三十年。”清萤拍了拍谢卿辞肩膀:“我的使命很短,但你的使命,还长着呢。”说完,少女几步飞跃上了树梢,将两人名牌挂在树冠最高之处。望着她轻灵身姿,少年修士只想说这般无礼,即使有树灵,也未必愿意回应你。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望着那道清秀身影。他自幼读遍典籍经传,被不知多少人夸过悟性惊人,天纵奇才。可经书洋洋洒洒三千言,却无有一字能教他应对眼下情景。“就这样吧。”清萤从树上跳下,只觉心满意足,“把你这病秧子安顿好,我才能安心上阵嘛。”阳光下,少女眼角眉梢皆是坚定战意。十五岁的她,比稚嫩时更加生机勃勃。她越来越强了。“……多谢。”清萤摆摆手:“客气什么,我去练枪啦。”少女走远后,谢卿辞站在原地良久,却也做出了一极其不符合他性情的事——他也足尖轻点,飞身上了树冠。写着少女姓名的名牌被他珍惜的收入袖中。“树灵道友若能听闻,只望莫将她言语当真。”“只管取我寿数,换她福缘。”如此,方能保她两分战场无虞。清风吹过树冠,最高处,孤零零的少年名牌随风摇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一如他此刻内心。谢卿辞轻叹,发觉自己当真学艺不精。这几日必须再查阅典籍,务必尽快找到应对眼下情景之法。清萤在其道路上行的坚定,他如何能迷茫不自持?……然而,一无所获。怎会如此?莫非诸子先贤,或者那些修真之士,他们平生便不会遇到如此……不可亲,不可念,不可言之人?入夜时分,少年道士躺在床榻上,望着窗外星月夜。只觉繁星点点闪烁,尽好似她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