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种感觉,其实并不糟糕。
贺岳林没等来下文,问:“你怎么?”
他不欲再解释,正好看到吃完江湖菜的“尾巴”在外面探头探脑,笑道:“我很好,你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
这趟回原城,与贺岳林叙旧只是顺道,洛昙深以前对春节没什么感觉,现在却知道该去探望洛运承,送一些过年的物品。
洛氏与明氏能源的合作项目也需要他时不时去现场看一眼。
离开皎城前,他向单於蜚汇报行程,汇报的地点是床上。
单於蜚没说什么,视野颠覆,他在单於蜚眼中看到了旺盛燃烧的火。
丹椿别墅,单於蜚不住,却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前来。
除了第一次,单於蜚再没有让他痛到承受不住。
他一直认为,那次单於蜚是故意的。
但两人从来没有谈论过。
事实上,他们聊天的时间都很少,当交流由口头上的变成身体上的,一切都变得简单。
再次面对洛运承,他问起林修翰的事。
洛运承显然记不得这个无名小卒了,想了半天才面露尴尬,“是你那个秘书?”
“您找人对付过他吗?”
洛运承竟是茫然的。
他叹息,将这事揭了过去。
林修翰恨他入骨,但迫害林修翰的却不是洛运承。
是那些底下的人。
就像当年明漱昇要单慈心死,就有一群走狗前赴后继一般,洛运承稍稍表露不满林修翰,自然有人将林修翰往死里整。
权力顶端的人,根本不用露面,就能让下面的人生不如死。
离开监狱,他心情莫名沉重。
而城市的街头早就张灯结彩,使得这份沉重十分不合时宜。
因为“凤皇”与洛氏的特殊关系,远在G国的一部分“凤皇”骨干员工来到原城公费旅游,其中就有辛勤。
“洛先生,好久不见!”辛勤不穿实验室的工装,换上时髦的小西装,施了个夸张的绅士礼,引得一众人发笑。
洛昙深招待大伙吃海鲜,自己却以身上有伤为由,喝了几口清粥,就打算中途离席。
——他这一日安排得太紧,上午在明氏能源开会,中午请贺岳林吃饭,下午去了趟监狱,又马不停蹄赶回来犒劳辛苦一年的工程师们,实在是有些精力不济,只想早些回去休息。
辛勤却追了出来,笑容满面,“洛先生,我有件新年礼物要送给你。”
他正要拒绝,辛勤已经献宝似的将礼物拿了出来。
一个黑色小机器人。
“我做的。”辛勤说:“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专研人工智能的,拿实验室的材料做了这个小玩意儿,老板,祝你新年快乐。”
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失礼了,他笑了笑,接过,“谢谢。是什么方面的机器人?”
“聊天机器人。”辛勤笑,“可以陪你聊天。不过时间太紧,系统不太完善,你就随便聊聊,别为难它。”
说着,已经走到了酒店楼下。
洛昙深这才想起自己的围巾还在包厢里。
“我去帮你拿!”辛勤说完不等他拒绝就往楼上跑去,五分钟后气喘吁吁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烟灰色的羊毛围巾。
他正要接过,就见辛勤忽然将围巾抬起,往后一绕,在极近的距离里,快速帮他围好。
他不喜欢这样的接触,顿时暗了脸色。
辛勤满不在乎,仍冲他笑,“那我就先上去了。洛先生,今天你特别帅。虽然你上次拒绝了我,但我还是爱你!爱你!爱你!”
“你……”他看着辛勤迅速跑远的背影,颇感头痛。
转身,正欲去车库,忽见一辆似乎在哪里见过的车停在路边。
几秒后,他猛然想起——那是单於蜚的车!
当初在栩兰酒店,单於蜚不愿意载他去医院,他看到的正是这辆车。
副驾车门打开,秦轩文走上前来,“先生今天也去过能源子公司,得知您在这里,顺路过来接您。”
他睁大眼,惊讶于单於蜚也在原城。
前几日他离开皎城,单於蜚没有说过自己也会来原城。
但转念一想,单於蜚的行程哪里需要跟他报备。
他看向后座,车窗漆黑,根本看不进去。
可他确定,单於蜚正看着他。
也许刚才辛勤给他围围巾,单於蜚也看到了。
心里忽然有些慌。
秦轩文笑道:“洛先生,上车吧。”
车里宽敞,他与单於蜚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刚一坐好就将围巾摘了下来。
“别人给你围的。”单於蜚淡淡道。
他胸口微窒,“实验室的工程师。”
“拿的是什么?”单於蜚问。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提着一个纸袋,纸袋里放着辛勤做的机器人。
“嗯……”
“我看看。”
他无法拒绝单於蜚,只得将机器人递过去。
单於蜚将机器人拿在手中转动,按下启动键,机器人立即发出荧光。
“是个聊天机器人。”洛昙深说。
单於蜚问:“你们实验室的产品?”
其实也算,洛昙深道:“嗯。人工智能的娱乐化应用。”
单於蜚又看了看,突然道:“你好。”
机器人毫无反应。
洛昙深说:“也许还需要调试。”
单於蜚没再摆弄这小玩意儿,却说起另一件事,“前几天你跟我汇报行程,没说过会与你前任未婚夫见面。”
他瞳孔缩紧,没想到单於蜚连这都知道。
“先生,酒店马上到了。”秦轩文说。
“去楠杏别墅区。”单於蜚却道。
洛昙深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楠杏?”
单於蜚看着他,“不能去吗?”
第103章
楠杏别墅区背靠楠山,多年前是整个原城条件最优越的豪宅区。如今时过境迁,原城金字塔尖的一拨人已经不再居住在这里。
“我平时不住这儿。”洛昙深将整个一楼的灯都打开,手往沙发方向指了指,“随便坐吧。”
单於蜚却没有落座,缓慢扫视着四周。
别墅内外都极其安静,而山里比市中心温度低,落地窗外的花园里,落雪堆了厚厚一层。
“你想喝什么?”即便是在自己家里,洛昙深仍然感到不自在,“我去准备。”
单於蜚看他一眼,“你?”
“嗯?”
“没人照顾你?”
洛昙深反应过来,“以前有管家和厨娘,早就遣散了。你喝咖啡吗?还是茶?”
单於蜚轻笑,“大晚上你拿咖啡和茶招待我?”
“那水行吗?”他也知道不妥,“没有水果,不然可以榨汁。”
“红糖冰汤圆。”单於蜚说。
洛昙深哑然,“啊……”
“也没有吗?”
“这还……真没有。”
单於蜚似乎心情不错,没有刻意刁难,“那就白水吧。”
说完却补充道:“别的少爷不会。”
洛昙深轻皱着眉,“只是没有材料。”
“不高兴?”
“没有。”
单於蜚上前,“每次叫你‘少爷’,你都是这个表情。”
“我说过,我早就不是少爷了。”大约是中午才被贺岳林“教育”了一番,洛昙深比平时硬气几分,“你最好,最好别再这么叫我。”
“我问过你——以前我是怎么称呼你。但你回答不出来。我记忆出了问题,所以忘了,难道你也忘了。”
“……你没叫过我。”
闻言,单於蜚半分情绪都未展现在脸上。
洛昙深在厨房烧水,忽然有些失落。
外面又开始下雪,他将水杯放在茶几上,见单於蜚正看着窗外。
“我想起来了。”他走过去,“你叫我‘哥哥’。”
说这话时,他眼神有很轻的闪烁。
是因为撒谎,也是因为心有期盼。
既然单於蜚记不得,那么他编一个,单於蜚也不会知道,说不定将来还会这样叫他。
单於蜚凝视着他的眼眸,只用了短短三秒,就将他看穿,“你在撒谎。”
他本就忐忑,这次更是难堪,视线立即别开,却仍嘴硬着,“是真的。”
单於蜚扣住他的后脑,让他抬眼,他眼珠转了好几下,终于在那极有侵略性的目光下缴械,“嗯,我开个玩笑而已。”
单於蜚放开他,转身继续打量宽敞的客厅,“我以前来过这里。”
明明是个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洛昙深一怔,“你记得?”
单於蜚摇头,“有种熟悉的感觉。”
别墅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摆设维持着八年前的样子。
只是物是人非。
洛昙深平复着心绪,扯出一个笑容,“我上楼去收拾一下卧房。”
“等等。”单於蜚道:“我来这里时,都做过什么?”
“你……”洛昙深抿着唇,视线扫向皮凳,往事历历在目。
“嗯?”
“我脚踝受伤了,你坐在那儿帮我涂抹药酒。”洛昙深眼含怀念,“我假装受伤,你没有揭穿我。”
单於蜚像听别人的故事一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这个意思吗?”
“算,算是吧。”
见单於蜚不说话了,洛昙深快步向楼上走去。
他觉得单於蜚今天有点奇怪,提出住在楠杏已经不太正常,刚才还问了那么多问题。
可他琢磨不出原因。
单於蜚心里想着什么,过去他不懂,现在仍是云里雾里。
将被子从柜子里拿出来时,他突然有种挫败感,出了好半天的神,才将床铺整理好。
这间是客卧,主卧也要整理。
在皎城时,他与单於蜚睡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躺在一张床上一起入眠过。
他明白,单於蜚不喜睡着时身边有旁人。
但整理主卧时,他愣住,汗水很快从脖颈渗了出来。
这是他的房间,当年被单於蜚留在原处的照片和玩具被他带了回来,藏在这个房间里。
单於蜚出现在门口,“你在看什么?”
他心脏猛跳,慌忙将已经拿出的玩具往柜子里放。
可柜门还未关闭,单於蜚已经进来了。
他在害怕,汗水顺着脖颈、锁骨往下流淌。
既害怕这些旧时的物品触动单於蜚的记忆。
又害怕单於蜚完全不认识它们。
单於蜚拿起材质低劣的火箭,又看了看褪色的仙女棒,“你小时候的玩具?”
他心中重重一坠,花了好几秒才发出声音,“嗯。”
“这还有张照片。”单於蜚说完将照片拿起来,视线停驻许久,久到像是想起了过去的事。
洛昙深一直看着他的侧脸,目光如炬。
这仿佛是一副岁月交错的奇妙画面。
当年单於蜚用镜头将洛昙深定格,洛昙深不知道有人正渴慕地看着自己,今日却在定格的瞬间外,端详那个注视自己的男人。
错过的,拥有的,过去的,现在的,已经在冥冥之中连成了一个圆圈。
他知道自己逃不出这个圆圈。
“拍得不错。”单於蜚最终放下照片,客观地评价道。
玩具与照片并未被放回原位,主卧灯光大亮,洛昙深在浪潮般的颠簸中艰难地偏过头,正好看到泛黄照片里的自己。
难以言喻的鼓胀感在他血脉里震荡。
单於蜚起身离去,他浑身酸软,费力拉住单於蜚的手指,眼尾是艳丽的红,沙着嗓子道:“你今晚问了我很多问题,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单於蜚由上至下看着他,眼中的风暴刚刚平静。
“想问什么?”
“为什么来这里?”
单於蜚俯身,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进阴影里,“不愿意。”
他就像尚未收拾过的战场,浑身都是被征服的证据,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垂眸,“不是这个意思。”
“想来就来了。”单於蜚揉着他的头发,并不温柔,带着一丝控制的意味,“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帮我找回记忆。”
“没忘。”他说着翻身,才发现因为没有准备必需品,床单和被子全都脏了。
无人居住,别墅里没有多余的寝具,收拾好的两间卧房顿时只剩下一间可用。
他有些着急,挣扎着起来,“我睡楼下的沙发。”
单於蜚弯起唇角,看不出是嘲笑还是别的意思,“将就一晚吧。”
他担心自己理解有误,“将就?”
单於蜚不再搭理,去了浴室,然后进入另一间卧室。
他犹豫好一阵才跟进去。单於蜚正在看手机,没抬眼,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直到躺下,他都不大安生。
而单於蜚什么都没说,不久关上灯。
光明褪去后,呼吸便得清晰可闻。
他以为自己肯定会失眠——安睡于他而言早已是奢侈品,但事实却是,他很快睡着,并且睡得很沉,就像过去在摩托厂家属区,靠在单於蜚怀里一样。
没有睡意的是身边的人。
夜已经很深,单於蜚起来,在微弱的光线下蹙眉观察着他,半晌,离开卧室,打开了主卧的灯。
暧昧的气息还没有完全褪去,凌乱的床铺昭示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一切。
单於蜚走去柜子边,再一次拿起照片与玩具。
脑海中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有什么东西掀起了滔天巨浪,却没有办法冲破海面。
他眉心绞紧,手臂用力到颤抖。
还是失败了。
空白的记忆仍然是空白的,风浪平息,黑夜粉饰着太平。
他有种直觉,照片和玩具都与自己有关,但细节却被关在门里。
就如他明白,洛昙深很重要,却摸索不出因何重要。
想占有洛昙深是真,想让洛昙深痛是真。
想让一个人痛,心里却毫无恨意。
连他自己,都感到矛盾。
洛昙深醒来时,单於蜚已经不在卧室。身边的位置有明显睡过的痕迹,却没有一丝残存的温度。
他捂了会儿额头,立即向楼下走去。
单於蜚正坐在沙发上,出人意料地握着机器人。
机器人闪烁的荧光显示自身正处于开机状态,但始终不发出一个音节。
“你来试试。”单於蜚说。
他刚醒,声音不免带着睡意,“你好。”
方才还死机一般的机器人立马开口,并且滔滔不绝,“洛先生,早上好,睡得好吗,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早安吻?”
他登时清醒,一把将机器人拿过来,正想关机,又听机器人发出一阵近乎娇憨的笑声,“洛先生,你摸我哦!”
他头皮都麻了起来。机器人模拟的居然是辛勤的声音。
单於蜚眯眼,语气似有几分揶揄,“原来只有你才能‘唤醒’它。”
“不是。”洛昙深关掉机器人,急着解释,“我不知道它是这样!”
“一个有趣的玩意儿。”单於蜚到底没将下一句话说出口——就像你一样。
这一停顿令他自己也感到诧异,于是眼神几不可察地一驻。
洛昙深却恰好捕捉到了这一瞬,想起昨晚在车上被问起与贺岳林见面的事,索性一口气道:“我和制作这个机器人的工程师,和贺岳林都没有别的关系。”
单於蜚听得漫不经心,却忽然问:“你和你的前任未婚夫,最后为什么没有结婚?”
洛昙深垂下头,一段静默之后,又缓缓抬起,“如果我说是因为我爱你,你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