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十六岁那一年离开老家靠山屯的。戎马生涯二十年之后父亲终于带着自己的队伍,进驻到了沈阳城里。那一年父亲三十六岁。在已逝的二十年岁月中,父亲差不多天天都在打仗,枪林弹雨,生生死死,不能不让父亲的神经紧绷着。先是打日本人,后来又和老蒋开仗,东跑西奔。那时父亲梦里都想找一个热乎乎的火炕睡上一大觉。这回老蒋被赶到了孤岛台湾,父亲以及他的部队,却倒在了沈阳城内诸多的火炕上。他们一边咬牙放屁,一边扯着长短不一、粗细不均的鼾声在沈阳城内睡了三天三夜。
三天以后,父亲醒转过来。打了一连串哈欠,伸了一个冗长的懒腰。然后吃了一海碗猪肉炖粉条,喝了一瓶高粱烧。父亲这才清醒过来。
父亲看着同样睡眼惺忪的队伍,又抬头望了一眼沈阳城清澈宁静的天空,心里想:日他娘,这仗终于不打了。父亲一时显得无所事事,父亲在酒足饭饱神经松弛下来之后,想到了杜军医。杜军医那一年二十有三,她齐耳短发,一双秋雨过后天空一样的眼睛。一想起杜军医,父亲的心里涌荡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柔情,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通泰熨帖。在那一瞬间,他在心里豪放地说:老子要结婚了,老子要过日子了!
在战争岁月中,父亲不是没有想过要成家过日子。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战争如火如荼,一战下来,谁知自己的死活呢。那时父亲的想法,遥远而又朦胧。此时,父亲成家过日子的想法逼真而又具体。
父亲要和年方二十有三的杜军医结婚,父亲早就盼着这一天,杜军医也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父亲和杜军医的爱情种子播撒在烽烟四起的战争岁月中。在和平的日子里,他们的爱情之花就要结果了。想到这里,父亲抬起头冲着宁静高远的和平天空五味俱全地感叹:嗬嗬——狗操的岁月呀!
杜军医别看年龄不大,其实她参军已有些年头了。红军到陕北之后,在陕北高坡上越闹越红火。那时的青年学生,还有一些知名人士,冒着生命危险,通过层层封锁线投奔到陕北,投身到陕北晴朗的天空下。
杜军医就是在那时随一批青年学生历尽千辛万苦投奔到陕北的。那一年,杜军医还是一个小丫头,睁着一双惊奇的眼睛打量着陕北的天空,和陕北正在发生的一切。就在陕北的一孔窑洞里,中国伟人毛意识到了将来,决定把这些娃娃兵送到敌后的大城市里去学习,以便在日后部队壮大起来的时候派上大用场。于是杜军医这批娃娃兵便被送到了上海。
杜军医自然学的是医药专业。在父亲的记忆里,杜军医这个黄毛丫头在得知要把她送到陕北以外的地方去时,又哭又闹。她觉得只有解放区的空气才是新鲜自由的,她的父母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她是走投无路才投奔到解放区的。现在又让她回到鬼子的铁蹄之下去受蹂躏,她无论如何想不通。
父亲那时是名连长,接受了将这批娃娃兵送到交通站的任务。于是父亲在接受了这项任务的那天早晨认识了杜军医。父亲那时血气方刚,满脸的胡子又浓又密,一把驳壳枪别在腰上,身后还别着一把带着红缨子的鬼头大刀。父亲带着十几名战士来到了这批娃娃兵面前,挥着手说:出发!
杜军医正在人群里抹眼泪。几天前有关领导已经找他们这批娃娃谈过话了,但他们还是想不开,哭着喊着要留下来。父亲一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便知道一切都无法更改了。但杜军医还是从人群中跑出来,一下子抱住了父亲的大腿,满怀希望地喊:叔叔同志,我不想走,让我留下吧。父亲低下头看着满脸泪花的杜军医,又怜又爱地道:丫头,胡宗南要来了,你们快些走吧。等你长大了,扛得动枪了,再回来跟俺老石杀胡宗南。
当时的背景是胡宗南的队伍已里三层外三层把小小的陕北解放区围住了,他们要把这股从井冈山逃到陕北的红军消灭在宝塔山下。
父亲不由分说拽起杜军医的小手,催赶着这群娃娃兵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敌人的封锁线冲去。那一次,父亲护送着这群娃娃兵昼夜兼程连闯敌人的三道封锁线,把这群娃娃送到了交通站。交通站的地下工作者又接力似的一站又一站把他们送到了上海。
父亲一直到交通站才长吁了口气。杜军医已经不哭不闹了,她对把他们送出去学习的不解和怨恨都记在了父亲头上。因为她认为这位满脸长满胡子的叔叔是那么的不近人情,这种情绪和怨恨直到许多年以后才化解。当上军医的杜军医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那时她对父亲的情绪很快转化成了铺天盖地滔滔而来的爱情。当然,这一切都是若干年以后的事了。当时父亲自然没有把杜军医这群娃娃放在心上。
确切地说,父亲和杜军医重逢应是在辽沈战役打响之前。那时父亲已经是团长了,解放军已滚雪球似的壮大起来,他们在辽沈战场上摆好了和蒋介石决战的阵势。就在这时,杜军医出现在父亲的面前。
那时候杜军医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并且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医。杜军医以前一直在后方医院,辽沈战役打响前,才被调到了前线。世界说起来很大,其实也很小,绕了一圈之后,父亲又和杜军医在辽沈大地重逢了。父亲见到杜军医那一刻便磁了一双目光。父亲不是被年轻貌美的杜军医弄得云里雾里,他是觉得杜军医眼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父亲就拍着头,磁着一双目光盯着杜军医说:咦,是你,咦,是你。父亲说这话时,仍没想起杜军医是谁。
杜军医一到父亲的团里报到,见到父亲的第一眼便认出了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还是老样子,满脸的胡子,说话高声大嗓。这次杜军医不再叫父亲叔叔同志了,几年的锻炼使她已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军人了。她向父亲敬了一个军礼,然后用清脆的声音向父亲报告:团长同志,军医杜梅向你报到。
父亲仍迷糊着,一边拍头一边说:咦,是你。
杜军医就说:是我。那年就是你送我们过的封锁线。
父亲终于恍然大悟了,他狠拍了一下脑门,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拍了一下大腿道:俺说呐,咋就想不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丫头哇!
说完父亲拉过杜军医的手摇晃了两下,疼得杜军医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从此,父亲和杜军医便揭开了爱情的序幕。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爱情,艰难曲折,如歌如泣。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那时两人都没意识到,痛苦的情感将跟随他们一生。
父亲与杜军医在特定的战争年代产生爱情,在当今人们的眼里也不会感到奇怪。虽说父亲要比杜军医大上十几岁,可年龄的差距并不能阻止两个人相爱。父亲在前方冲锋陷阵,杜军医在后方的战地医院里为流血流汗的将士医治创伤,他们干的事不同,目标却是一致的。同志加爱情便是那个特定年代特定的爱情。
父亲的部队在新中国诞生不久,便进驻了沈阳城。在战火纷飞的岁月中,父亲的爱情也乱得没有一点头绪。此时烟消云散,和平的天空宁静高远,父亲在和平到来的日子里想到了自己的爱情。确切地说,他想到了杜梅军医,父亲抽象的思念一下子变得具体了。父亲那天睡醒后,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拍着脑门说:他妈的,俺要结婚。
住在外间的警卫员小伍子,没听清父亲说什么。他以为父亲有什么任务要布置,忙从外间闯进来道:师长,有任务?
父亲就冲小伍子说:老子要结婚。
小伍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答:是!说完就条件反射地向外跑,跑了几步才醒过神来。他停下脚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就笑着骂小伍子:你这小崽子,老子结婚你急啥。父亲一高兴就骂小伍子为小崽子,小伍子从来不生气,他知道这是首长喜欢他呢。
父亲干什么事都是急脾气,打起仗来说冲就冲,说撤就撤,从不拖泥带水,在爱情问题上父亲也要快刀斩乱麻。父亲这时理清了思绪冲小伍子下了命令:伍子,你火速把杜军医叫来。
小伍子这次听清了,应了声:是!便急如星火地飞奔而去。
自从辽沈战役以后,杜军医一直跟随着父亲这支部队。后来杜军医所在的医院已经成为了父亲部队的正规建制,成为了三十二师医院,杜军医自然也成了三十二师的人。父亲的部队进驻沈阳城之后,杜军医所在的医院自然也随父亲的部队进了城,就在离师部不远的地方。
小伍子跑出去没多久,便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父亲就喜欢这种风风火火,父亲一点也不喜欢蔫头耷脑的兵。从当连长那天开始,他身边的通信员到后来的警卫员,都和他一个脾气,风风火火。小伍子一回来就粗声大气地报告:师长,杜军医来了。
父亲已经听到了杜军医那熟悉的脚步声,然后冲小伍子挥挥手。小伍子便知趣地躲到一边凉快去了。父亲一见到杜军医就嘿嘿地傻笑。他每次见杜军医总是要嘿嘿地傻笑一气,似乎是一个淘气的孩子做错了什么事,在取得大人的谅解。父亲没对杜梅军医说过什么风花雪月的话,父亲是真的不会说。就是会说他也不能说,他认为那些话只有老娘们才能说得出口。杜军医见父亲笑,就知道父亲又有什么主意了。杜军医婷婷地立在父亲面前,红着脸道:你又要干什么?
父亲被识破把戏似的局促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忸怩。杜军医陌生而又新鲜地注视着父亲。父亲抓着自己的头发,红着脸说:俺要结婚!父亲的声音虽有些小但很坚定,只一遍杜军医就听清楚了,这句话是杜军医日思夜想的。自从父亲和杜军医相爱到现在,杜军医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说这样的话。以前他们不是不想说,而是没那个条件,战争一场接着一场,他们就是有那个想法,也没那个条件。十天半月的,父亲和杜军医匆匆地见上一面,也只是用劲地把对方看上几眼,就是说上几句话,也是和战斗有关。父亲说:战斗胜利了,这次又活捉了六七百。
杜军医说:又有三个战士牺牲了。
父亲叹息一声,为牺牲的战士。杜军医也叹一声,为两人匆匆的谋面。
杜军医听了父亲要结婚的话,哭了。二十三岁的杜军医憧憬了无数回自己结婚时的样子,年轻的姑娘又有谁没做过那种玫瑰色的梦呢。
父亲似吟似唤地说:俺要结婚。杜军医哽着声音答:哎——说完这声,似再也支撑不住了,像一株被风刮倒的柳树,轰然一声倒入了父亲的怀中。
父亲说:嗬嗬——
父亲还说:嗬嗬——老子要结婚了。
说干就干,父亲大张旗鼓地张罗起了自己的婚事。
部队进城的那些日子,摆在军官面前的大事,首先是成家立业。在战争的岁月中,他们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婚事,就是想到了也没那个条件。于是,他们只能忍饥挨饿地干熬着,把自己的精力奉献给了战争。现在终于迎来了全国解放,他们再也熬不住了:急三火四地张罗起了自己的婚事。那一阵子,进驻到城里的部队中,经常可以听到猪叫枪响。每个部队的首长结婚,都要买一头猪,血淋淋地杀了,全体人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地整上一顿,以示庆贺。鞭炮脱销了,全体官兵就冲天空放一阵子枪代替鞭炮。反正不打仗了,留着那么多子弹也没用,冲天空放就是了。那一段时间里,只要听到沈阳城内猪叫枪响,准是有部队首长结婚了。
父亲也要杀猪,也要放枪。父亲在杀猪放枪前还有些工作要做,他一面派人收拾新房,一面给上级打报告。要等到上级批准了报告才能杀猪放枪。
报告打上去没有多久,军里的组织部门例行公事地来了个干部。他笑着冲父亲说:老石没结过婚吧?
父亲就翻着眼皮道:俺倒是想结,跟谁呀。
众人就笑,组织干部也笑。笑过了就从怀里掏出父亲的报告说:老石呀,这是报告。军长亲自批的,到时候别忘了请军长来喝你的喜酒。
父亲一把夺过报告嘿嘿笑着说:来吧,到时候都来喝俺老石的喜酒。
父亲回过头就冲警卫员小伍子喊:小崽子,买猪去。挑最大的买。老子明天就要杀猪放枪。
小伍子应声而去。
父亲一摇三晃喝醉了酒似的向自己的新房走去,他要亲自看一眼自己的新房收拾得咋样了。
出营门买猪的小伍子,没有买回猪就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他跑得兴奋异常气喘吁吁一头撞到父亲面前结结巴巴道:师——师长,你妈来了!
父亲怒斥小伍子:胡说八道!
小伍子说:真的,在门口呐。是个小脚老太太。
父亲拍了一下头,脸白了一些,在小伍子的引领下风风火火地向门口走去。
还没有到门口,便见一个小脚女人背着一个碎花包袱一扭一扭地迎过来,她的身边还跟一个挺高的小伙子。
父亲一见到这个女人,脚步立马就停住了。女人眯了眼手搭凉棚,一迭声地喊道:小石头,小石头,俺娘俩可找到你了。二十年了,让俺娘俩找得好苦哇。
父亲面色如土地站在原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桔梗会找到沈阳城。来到父亲面前的女人叫桔梗。桔梗一见到父亲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她颠着一双小脚,摇摇欲倒地向父亲奔来。女人没忘了叫身后的小伙子,她叫道:权,权,这就是你爹。
小伙子来到了父亲面前,桔梗又说道:还不跪下叫爹。
权就“嗵”的一声跪下了,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爹,俺的亲爹!
父亲怔了半晌,一拍脑袋:咦,这是咋回事。
桔梗就哽着声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手打掌地道:小石头哇,你让俺娘俩想死了。俺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呐。
很多干部战士围了过来,他们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父亲也不明白,他一屁股蹲在地上如梦如幻地冲眼前的女人叫道:你真是桔梗啊。
可不咋的,俺不是桔梗是谁!女人说。
咦——父亲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糊涂了。
父亲和桔梗的一切,在父亲的记忆里,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残留的那一点记忆遥远而又朦胧。
父亲和爷爷奶奶是关内闹蝗虫那一年离开家乡逃到关外的。那时父亲还小,在他的记忆中那年的饥荒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只记得到处都是饿死的人,爷爷挑了一副担子,前面的筐里坐着父亲,后面的筐里装着全部的家当。奶奶的脚小走不快,就扯着爷爷的担子气喘吁吁地跟在爷爷的身后。他们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最后他们落脚在靠山屯。
父亲十三岁那一年,桔梗走进了他的生活。关内又一次遭灾,这次不?是蝗虫,而是发了一场罕见的大水。水深火热的关内灾民,如蝇如蚁地逃往关外。那一年,桔梗随父亲逃到了靠山屯。一到靠山屯桔梗的父亲就不行了,他一边吐血一边喘息着。他背靠一棵柳树,面如死灰地冲路过他面前的每一个靠山屯人哀求:老乡哇,救救俺闺女吧。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善良的父亲此时只想到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贫穷的靠山屯人对这一切都已经见怪不惊了,那些日子从关内涌来的难民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批。靠山屯人想起了当年自己闯关东时的凄凉景象,他们同情这些晚到的同乡,他们端出水,拿出半块饼子。他们只能做这些了。面对桔梗父亲的求救,不是他们不想救,他们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们只能硬下心肠,低着头从父女俩面前走过。桔梗一头又黄又枯的头发披散在额前,她哭干了泪水,用尽了力气,她只能哑着声音冲过往的行人求救:叔叔大爷,大娘大婶,俺求你们,救救俺爹吧。
那一天爷爷从山上砍柴回来,路过村头恰巧碰上了桔梗父女俩。他是被桔梗父女俩的乡音吸引而停住脚步的。父亲逃荒来到关外已经好几年了,可他仍然日思夜想着关内的家乡。他从口音上断定桔梗父女俩的故乡离自己的故乡不会超过二十里路,那一带的乡音爷爷太熟悉了。爷爷扔掉肩上的柴火,拥住桔梗父亲那双骨瘦如柴的手问:老乡,老家是哪搭人呐?
桔梗哽咽着答应:大叔,俺老家在王集。
王集距爷爷的老家李村真的不过二十里,每次办货买东西爷爷都去王集。那是方圆几十里的大集镇,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爷爷在靠山屯遇到了故乡人,动了感情:乡亲呐,啥都不用说了,有俺一口吃的就有你父女俩吃的。当即,爷爷右手搀桔梗父亲,左手搀着桔梗,绊绊磕磕地向家里走去。还没进家门就喊:石头他娘,快做饭,看谁来了。
没过两日,桔梗的父亲终于不行了。临去前他躺在炕上冲爷爷奶奶说:大哥大嫂,俺就要去了,闺女就托付给你们了。这是个好闺女,听话,叫干啥就干啥。你们就收下她吧,当个啥都行——说完这些话就撒手而去了。
爷爷是个仗义之人,他把桔梗父亲安葬到了后山。爷爷冲着坟头说:老哥,你放心走吧。你闺女就是俺闺女,有俺干的就不让她喝稀的。
从此,桔梗就成了家里人。
爷爷和十三岁的父亲下田做活路,上山砍柴;奶奶和桔梗养鸡做饭,日子不富有但也还过得去。春去秋来,一晃三年过去了。
那年父亲十六岁,桔梗十九。
在这之前,爷爷和奶奶早就把父亲和桔梗的事琢磨过了。
奶奶说:桔梗这丫头不错,一双小脚比俺的还小,是个听话的孩子。
爷爷说:桔梗比石头大三岁哩。
奶奶说:那怕啥?女大三抱金砖,有福哩。
爷爷说:有福哩。
桔梗果然是个听话懂事的闺女。自从进了家门,什么活都是抢着干,颠着一双小脚,屋里屋外,洗洗涮涮。有时爷爷奶奶和父亲都躺下了,桔梗仍在油灯下缝缝补补。
奶奶就瞅着隔壁的灯影说:这闺女勤快哩。
爷爷说:等石头十六了就让他们圆房。
父亲听到了,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圆房。他对这一切不感兴趣,也没精力去问个究竟。他劳累一天就是困,还没听清爷爷奶奶说出什么名堂就睡着了。
父亲终于满十六了,他别无选择地和桔梗圆房了。
圆房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奶奶把父亲的被子抱到桔梗的炕上,爷爷到集市上扯了几尺花布给桔梗做了件花衣服,这就圆房了。穷人家的喜事简单。
长话短说。就在父亲和桔梗圆房不到三个月,奉天城里闹起了军阀。两股军阀不和,不知谁给谁打了。总之,死了不少人,吓得城里人往乡下跑,军阀队伍里那些散兵们也到处乱跑。那天爷爷和父亲正在地里锄地,远远的就来了一股队伍,他们吆五喝六地来到近前。刚开始他们要讨水喝,后来他们就看见了父亲。十六岁的父亲长得结实而又干练。队伍领头的就冲父亲说:小伙子,当兵吧,扛枪打仗吃遍天下。
父亲不理。那领头的一挥手,就上来了三五个当兵的,不由分说拉起父亲就走。爷爷急了,他知道这是在抓壮丁,爷爷就哀求:老总们呐,行行好,俺可就这么一个儿呀。
爷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当兵的推倒在地,拉起父亲就走。爷爷欲上去讲理,被一枪托砸晕了。那次,父亲被拉到了城里。不久,父亲逃跑,被押回去打了个半死。那时,军阀之间今天一大仗,明天一小仗,生生死死,不明不白。
父亲没能逃成,只能心不在焉地扛枪打仗。时间长了,他才发现,这些当兵的大都是被抓来的,他们家里也都有妻儿老小。那些当官的从不把他们当人看,非打即骂,还想方设法克扣军饷。很多人早就不想在这样的队伍里干了。
终于,父亲他们在一个有风无月的夜晚,杀死作恶多端的连长,逃出了奉天城。父亲知道,家是不能回了。他们这样回家,无疑是连累家人。一个老兵出主意:要跑就跑远点,被抓回去那就等于死路一条了。于是他们昼夜兼程,一直往南,过了山海关,又过了黄河。他们逃出来才发现,天地虽大,可却没有他们立脚的地方。最后他们投奔鄂豫皖根据地,参加了红军。
父亲离开家乡一转眼就是二十年。刚开始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乡,思念父母,思念桔梗。一年又一年,一场战斗接着一场战斗,你死我活,风风雨雨,父亲的思念淡了远了,他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想念亲人了。二十年里,父亲和家乡从没联系过,他也无法联系,家乡的一切已远离了父亲,包括桔梗。也就是说,父亲早就把和桔梗圆房的事忘记了。就是在圆房之后他仍不明白什么是圆房,一个炕上他和桔梗睡,尚没体会到男女间的真正滋味,一切便都结束了。
父亲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桔梗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令父亲吃惊的是,被桔梗称为权的一个大小伙子,实实在在地跪在了他的面前,一声又一声叫爹。
父亲拍了下头,仰头望着沈阳城的天空,在心里叫着:天呐,这是场梦吧!
父亲真切地认出了桔梗,他知道这不是梦。父亲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脸孔一阵白一阵红。他背着手绕着桔梗和权一圈圈地走。这时父亲周围聚了许多干部战士,他们一时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父亲似头磨道驴似的转了几圈,终于清醒了过来。他停止了转圈,立在权的面前,异常冷峻地说:抬起头来!
权不明真相地就抬起了头。这一抬头不要紧,权真真实实地吓了父亲一跳,父亲又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周围的人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他们也同样看到了师长的青春年少时代。他们确信眼前这个小伙子就是师长的儿子,下属们一时不知该为父亲高兴,还是悲哀,他们一律都茫然地望着父亲。
父亲在惊愕之后越发地清醒了,他知道跟前的一切不是三言两语能将问题解决的。他心里一时很乱,什么滋味都有。他抬起头冲周围的人挥一下手道:都撤回去!
师长这么说了,没有一个人再敢驻足。他们向后转,然后跑步离开了。小伍子跑了几步又立住了。他是首长的警卫员,不管是什么时候,没有首长命令他都不应该离开首长左右。他停住了,但又不敢靠前,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立在那里,随时听候师长的调动。
父亲望着桔梗和权无可奈何地说:有啥话屋里说吧。
哎——桔梗爽快地应了。
权不失时机地从地上爬起来,搀着母亲随父亲向新房走去。
父亲的宿舍早已装扮成了新房。其实也没什么,一张并不新的双人床上铺上了新床单,窗子上贴上了杜军医亲手铰出的双喜字。屋子里里外外都是打扫过的,一角放着父亲在战场上缴获的两只牛皮箱,那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只脸盆架,上面放着两条白毛巾,那是杜军医亲手置办的。父亲带着桔梗和权向新房里走,小伍子早就看出了师长的意图,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把门打开。
桔梗远远地见了新房,早已生了皱纹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红晕。她和父亲圆房之夜也没有过这样的礼遇,于是她羞涩起来,一双小脚越发迈得轻飘摇晃起来。这就给权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一路上权就是这么半拖半搀地带着娘,一路打探着来到沈阳城的。
桔梗此时的心里洋溢着汪洋似的快乐,这一瞬间,二十年的苦楚和艰辛就这么一扫而光了。她半嗔半喜地冲父亲道:小石头哇,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整这个干啥呢。
桔梗一进屋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了,她一屁股坐在父亲的新床上,便絮絮叨叨地说开了:石头哇,你让俺娘俩找得好苦哇。都好几年了,一来队伍俺就带着权来找你。别人都说你早就不在了,可俺不信,俺知道你一准还活着。咋的,这不就让俺娘俩找着了。
桔梗似乎很高兴又似乎很伤心,说到这竟抹开了眼泪。权偷偷地看了眼父亲,他发现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便叫了声娘——桔梗就止住了哭,吁口长气,硬着声音道:这下好了,俺苦等了二十年,终于盼到了团聚的日子。
父亲突然蹲在了地上,他点燃一支纸烟,一口口地吸。这时他想起了杜军医,杜军医的一双目光一直在他心里闪着,那双目光里饱含了期待、执着和爱情,他不能辜负那双女人的目光。父亲这时抬起头冲桔梗叫了声:桔梗,你回去吧。
桔梗就怔住了,她瞅着父亲的表情,发觉了异样,她仍不解地问:咋,石头,你是让俺娘俩回去?俺娘俩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靠山屯也没啥亲人了,爹娘两年前就去了,你让俺娘俩回去?
父亲把一个烟头踩了,硬下心肠说:你们回去吧,日后俺会养活你们娘俩。
桔梗就傻在那里。过了半晌,她打量着新房,左一眼,右一眼。她这才知道,原来这新房并不是为自己准备的。她堆在心间的幸福感轰然倒塌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除她以外,父亲还有一个女人。桔梗在这时苏醒过来,她在床上一点点地挪下身子,早已走得肿胀的一双小脚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突然带着哭音说:石头哇,你可对不住俺娘俩呀。桔梗悲切地大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接着诉说着这二十年的含辛茹苦:父亲从家里走了,她拖着身孕帮助爷爷种地、收割。爷爷病了,家里没了进款,她又带着三岁的权去讨饭。雪花那个飘,北风那个吹,富人家的狗追出来好远,咬破了她的裤子。爹娘双双故去,她和权跪在二老的坟前一声声哭,一声声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怕部队又盼部队,不管来了什么部队,他们都要来找父亲。她知道父亲是被队伍抓走的,她一声声喊着父亲的名字……桔梗一边哭一边说,她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字字血,声声泪。权也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抹着眼泪,娘的悲伤使他不可能不想起那些艰辛的日子,他有许多理由流泪。他的眼泪流下了,但他不知冲父亲说什么好,他便一遍遍地冲父亲说:爹,你就别让俺娘走了。
父亲是个坚强的男人,二十年的血雨腥风练就了他的铁石心肠。每次战斗都会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消失,还没等他来得及悲伤又一次战斗又打响了,有的战士他还没有来得及记住名字便永远地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父亲在这生生死死中,练硬了自己的情感。再坚强的男人也有自己最软弱的地方,那就是亲情。桔梗的哭诉击中了父亲最柔弱的地方。在早些年,父亲一直都在思念着家乡的父母和桔梗。十六岁的父亲,虽说和桔梗在一起圆房还不到三个月,也没有精通男女情事,一切都在糊里糊涂中过去的,但桔梗毕竟进了他家门已经三年多了,他在心里早把桔梗当成一家人看了。那时他无法和家里通消息,天南地北,音信皆无,家里发生的一切他自然不会知道。他更不知道仅圆房三个月,桔梗会怀上孩子,那时他不知,桔梗也不懂。后来时间长了,他便认为父母也许不在了,或许桔梗早就另嫁他人了。
部队进驻沈阳后,他曾想过回老家靠山屯去看一看,即便父母不在,哪怕在坟头烧回纸也算了却他多年的思念和牵挂。就在这时,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桔梗会找上门来,还带着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权。
父亲的眼角滚下两滴又圆又大的泪珠,他望着桔梗和权。在这种时刻,感情的天平已经发生了倾斜,他不知道在自己的人生面前,应该选择爱情呢还是道义。他清楚,他和杜军医是有爱情的,桔梗这边,更多的是道义。他没有爱过桔梗,命运如此,他只能如此。如果他现在仍生活在老家靠山屯,他也许会有许多孩子,他也许会感到日子就是日子,这一切也没有什么。可他现在是师长了,又有了如花似玉的杜军医,他已经放不下杜军医了。父亲在心里哀叫一声:老天爷呀——
杜军医正在自己的宿舍里,和几个女友比试一套新婚礼服。那是几位要好的女友从沈阳城内的中街上凑钱为杜军医买来的。战友们既羡慕又嫉妒地瞧着杜军医在试穿那套结婚礼服。杜军医的脸上洋溢着空前的幸福感,这套衣服是她有生以来穿过的最昂贵最漂亮的。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和父亲期待已久的婚礼已经成为泡影。这时小伍子慌慌张张地推开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目光复杂地望着杜军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父亲并没有让他来向杜军医通报什么,但他觉得有责任和义务把这一变故告诉杜军医。
杜军医不明真相的战友取笑小伍子道:是不是石师长等不及了,让你来抢新娘?
小伍子此时的眼泪差点没流下来,从心里他是希望杜军医和父亲结婚。小伍子崇拜父亲,他觉得只有杜军医这么漂亮的女人才能配得上父亲。当看到那位又老又丑的小脚母亲时,他宁愿相信她是父亲的母亲。小伍子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他摘下帽子,一下子蹲在了地上。人们这才发现了小伍子神情的异样。杜军医问:小伍子,出什么事啦?
小伍子终于说:师长他……他有老婆。
什么?众人都不敢相信小伍子的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伍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并简单地把刚发生的一幕说了。
杜军医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哪。以前父亲从来也没有提过老家还有妻子的话,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父亲的唯一,父亲也是她的唯一。怎么又突然冒出了另外一个女人?她不愿相信小伍子的话,但又不能不信,但她还是说:小伍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伍子便道: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吧。
杜军医此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她都没有来得及脱掉刚穿在身上的那套新衣。她疯了似的向父亲的住处狂奔而去。
杜军医闯进父亲住处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仍蹲在地上的父亲。父亲的面前一地的烟头,母亲仍坐在新床的一角字字血、声声泪地叙述这二十年的艰辛和不易。权立在一旁证人似的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抹眼泪。
杜军医突然闯了进来,父亲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他痛苦而又绝望地望着杜军医。杜军医在父亲的目光中验证了所有的一切。杜军医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她不知说什么,也不知该干什么,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小脚母亲凭着女人的直觉,在杜军医进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个女人和父亲的关系了。她暗自庆幸自己早来了一步,要是晚来几天,生米做成熟饭,那她就啥都没有了。此时她坐在父亲和杜军医共同准备的婚床上,突然涌上来一种优越感。起初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现在她已经很踏实地坐了下去,并把一双三寸金莲脱在一旁,一双因长途跋涉而走得发烂的小脚也挪到床上去。她做这一切时,动作连贯,心安理得,仿佛坐在自家的炕上,招呼着客人或坐或站。许多年以后,母亲仍为当时一连串的举动感到骄傲。
母亲做完这一切之后,心突然踏实了下来,仿佛一个落水的人突然站在了岸上,用一种过来人的目光望看仍在河水里挣扎的杜军医说:闺女,站着干啥。来,炕上坐。
在以后的岁月里,母亲一直把床称为炕。母亲俨然摆出了一副主人公的架势。
杜军医当然没有动,她愤怒、羞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把目光落在父亲的身上,很文气地说: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想解释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母亲却不失时机地说:
这闺女长得真俊,水灵灵的,跟小葱似的。快来炕上坐。
父亲的家乡对漂亮女人的形容一直和葱联系在一起,所以,母亲当时表扬杜军医一点挖苦的意思也没有,她是由衷地夸杜军医长得漂亮。
杜军医没有理会母亲这一套,自然她也没听清自己会和葱扯到一块,不知她听清了会有何感想。她一直在注视着父亲。
父亲终于说:杜梅,以后你再听俺解释。
我不听!杜军医扔下这句话,又跟来似的疯跑出去。
父亲犹豫一下,看了眼母亲,又看了眼权,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追了出去。
母亲就在屋里一惊一乍地说:小石头你跑啥,别摔了。
母亲比父亲大三岁,自从进了石家的门,她在父亲面前一直以姐姐的形象出现。小时候,她怕父亲摔着、饿着、冻着。
杜军医头也不回,径直跑回自己的宿舍。那些女伴早就散了,她们到处打探着这突然变故的来龙去脉。杜军医跑回到宿舍便把门反插上了,追到的父亲怎么也叫不开杜军医的门。父亲靠在杜军医的门上,无力地缓缓蹲下身子。此时父亲的大脑空茫一片,他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机械地敲着杜军医的门,一边敲一边说:开门呐,你听俺两句吧。
杜军医自然不予理会,趴在床上很悲切地哭。父亲听着杜军医的哭声,他的心仿佛在流血,柔肠寸断。父亲受伤时也从没有这么难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