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这些老战友打电话时都在家里,时间也选在晚上。父亲和这些老战友通话时,灯是黑着的。黑暗中父亲和老战友讲话有一种亲近感,同时也有一份实实在在的安全感。父亲一次次和老战友接通电话,简单的寒暄过后,很快便进入正题。父亲讲话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据可靠消息,我们守备区要撤销了。我老石也要完蛋了,快拉兄弟一把吧……父亲可怜兮兮地讲完这些话之后,他在老战友那里得到的消息是:弟兄们都处在水深火热、风雨飘摇之中,都已自顾不暇了……父亲一次次把电话打出去,得到的大多是同样的消息。放下电话,父亲便长时间地沉默。他在黑暗中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烟头在他脸前一明一灭。母亲这时会很小心地在暗处陪坐着,父亲在打电话时,母亲大气也不出。她在屏声静气地等待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消息,结果她和父亲一样地失望。
父亲在打完又一个电话之后,他诉了苦,也听了老战友诉完苦之后,愤然地把电话挂断了。他站起身,悲愤地长叹一声。他望着很酣的黑暗,感叹地道:怎么会这样?现在不打仗了,用不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了是不是?想把我们一脚踢开是不是?
父亲冲着黑暗质问着,他每说一句,母亲就在暗处哆嗦一次,仿佛父亲是在质问她。
于是母亲就很没有底气地安慰父亲道:老石,咱们再想一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父亲就突然打开了灯。突然而至的光明把父亲、母亲都吓得一哆嗦。父亲在光明中干干地说:我要给军委写信,我不服!
父亲真的就要写信了。他坐在桌前,纸和笔都是现成的。于是父亲提笔写信,父亲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眼前竟是一片黑暗。以前费劲巴力认识的那些字,此时都烟消云散地落在了他的脑后。父亲写出一两个字之后,便把那张纸撕烂了,他始终找不到一种流畅的表述方式。
母亲这时是极殷勤的,小心地为父亲倒满茶水,立在父亲一侧,又紧张又兴奋地注视着父亲握笔的手。她多么希望父亲的笔落在纸上就那么源源不断地写下去呀,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以引起军委领导人的重视和同情。守备区是重要的;比守备区还要重要的是像父亲这些老战士,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可惜,在父亲写出几个鸡爪子似的字之后,父亲就停住了,茫然地望着前方。母亲就鼓励着:老石你写吧,一会儿俺给你下面去。
父亲就说:日他娘哟!
三把两把又把刚写出的几个字撕掉了。父亲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不知该怎么说,冲谁说。
那些日子,父亲在梦中仍长吁短叹。和父亲同样悲哀的自然是母亲,她在父亲的叹息声中久久不能人眠,在大部分夜晚里她睁眼迎来了天明。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把父亲当成一棵大树,大树倒下了,她这棵小草能不难过么?母亲凭着一颗女人心,觉察到眼前即将发生的变化。
守备区上上下下自然也都知道即将撤销的消息。昔日宁静的军营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各种传说和消息像乌云一样笼罩了军营。
母亲发现自己的家里冷清了许多,以前在那些宁静的日子里,客人总是盈门的。这些天来家里的客人选择的时机大都是父亲不在的时间,因为在这种时候,客人们是自由的。这是客人们在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
在守备区父亲是司令,是这方水土的衣食父母,下级有些困难都希望能找到父亲倾诉一番。办公室的父亲很忙,历来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因此有困难的下级总愿意找到家里来向父亲倾诉。为了表示亲近和诚意,客人们总要带些东西,例如老家的一些土特产,或者两瓶酒两条烟什么的,这些东西当然随客人的困难大小、职务高低而定。父亲从不拒绝这些客人上门,也很有耐心地倾听下级们诉苦,但想把带来的东西留在家里是万万不能的。
客人走的时候,会故意地把带来的东西像遗忘了似的放在某个角落里,父亲总是说:xx同志,请你把东西带走!
xx同志就一脸尴尬,努力笑着,说一些不成敬意的话。父亲不听,仍说:xx同志,请把东西带走!
父亲说这些话时是一脸严肃的,也是毫无商量余地的,xx同志便只好沮丧地把这些东西带走了。父亲不收这些人的礼品,但该办的事还是要为下级办的,结果弄得下级就很感动。在父亲不在家时,又偷偷把东西带过来了,和母亲寒暄一阵便把东西留下走了。这时,母亲也会像父亲似的说:xx同志,请把东西带走!母亲说了这话,神情和语气全没了父亲的威严和决绝。xx同志便真诚地笑一笑,说了热忱又感激的话,然后就走了。母亲觉得没有理由不收下这些东西了,就收下了。母亲收下这些东西后,从不向父亲言说,而是把这些东西先放起来,放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家里柴米油盐的这些事父亲从来不过问的。父亲要喝酒也要抽烟,这些东西都是母亲张罗!过一段时间,父亲烟酒断顿时,母亲便把客人的东西拿出来,父亲也不问是从哪里来的,就抽就喝。
时间长了,客人们便都在父亲不在家时来拜访母亲。有事的客人自然都不是空手的,他们向母亲倾诉自己的难处和不公,希望得到父亲正义的指示。来人说得很动真情,声声血、句句泪的,母亲听得也很投入,不时也陪来人叹气或流泪。来人倾诉完了,便告辞了,母亲仍会说:x同志,请把东西拿走吧!母亲自然说得并不果决,甚至语调里充满了柔情,来人的东西自然也是不会拿走的。
母亲收了来人的东西,心里自然对来人的困难充满了同情,在晚上和父亲躺在床上时,总是要向父亲传达一番的。母亲在传达父亲下级困难时,总要增加一些发挥和创造,发挥创造的程度要依据来人礼物的轻重而定。礼物重些的,发挥的余地自然要大一些,而且要反复强调,直到引起父亲的重视答应母亲在这件事情上过问一下,母亲才住口。于是安然地和父亲一起走进梦乡。
渐渐,在守备区干部、战士的眼里,母亲变得和父亲同等重要起来,私下里在守备区干部战士中流传起来一句民谚:有困难找老邱。老邱就是母亲。母亲的威望在守备区直线上升,母亲走在守备区营院里,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要向母亲恭敬地问候,她迎接一个又一个虔诚的军礼。母亲只是父亲的家属,享受如此的待遇这是守备区非军人中独一无二的。于是,母亲有十二分的理由在营区里昂首走路,面带自信的微笑,这种心态使母亲愈发地显得年轻而慈祥。
父亲对母亲私收下级礼品的事是有些察觉的,证据也是有的。于是父亲就在床上批评母亲道:老邱你不要这样,这样下去是要犯错误的。父亲也一直称母亲为老邱,虽然他比母亲要大上几岁。
父亲这么批评母亲,母亲总是口服心不服地说:下次注意就是了。父亲不再说什么,停了停母亲又说:现在社会就是这个样子,谁不送礼?又谁不收礼?礼又不是你收的,俺一个家庭妇女又有啥错误可犯!
父亲心平气和地说:别人是别人,咱们是咱们。
母亲说:不送礼你就不给下级办事了?
父亲想想也是,下级有困难,只要合情合理的,他总是帮忙解决。当然这种合情合理每次都少不了母亲发挥创造的成分。但父亲还是说:办事归办事,收礼归收礼,这是两回事。
母亲说:知道了,俺不会犯错误的!
母亲虽这么说,礼照旧收,错误照旧犯。
父亲对待这件事,也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母亲便觉得自己的做法已经合法化了,因此,母亲如鱼得水。
在守备区即将被撤销,人心惶惶之际,父亲门前一下子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了。母亲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不安。
她多么希望有人再一次敲响家门呀!
父亲在绝望的时候就想到了他的亲家,原军区参谋长。正如当年父母预料的那样,他们的亲家早已是军区的副司令了。这证明了,父母同样具有远见卓识,他们在关键时刻想起了自己的亲家。其实他们早就想到了,只是父亲都在有意回避着亲家,因为权正在和静闹着分居。早在这几年前,权和静就双双离开了部队,他们一离开部队,原本貌似平静的小家便爆发了种种矛盾。权和静的矛盾引起了父母的高度重视,他们几次召见权,仔细询问矛盾的过程。权是什么也不说,在沉默中听着父母用高高低低的声音批评自己。父母在婚姻问题上都没有什么理论可以依据,有的是做父母的那份责任和威严。很快父母的批评就显得苍白无力了,最后终于偃旗息鼓。权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待父母平息下来,他摁灭手中一直燃着的烟说:那我就走了。
权就走了。权和静的矛盾依旧存在,隔三差五地爆发。每次爆发,静便投奔自己父母的家,扔下权和孩子,权便把孩子送到父母这里。每到这时,父母便知道权和静又爆发矛盾了,于是又引起父母更加严厉的批评。权很乖顺地听,听完就走了,并不见吸取教训的样子,这就使得父母异常气愤。
到后来,权和静终于分居了。分居的局面一直持续着。权和静从闹矛盾那天起,父亲就觉得很对不住自己的亲家、已当上了军区副司令的老上级。父亲总想找个机会把权和静的事向亲家汇报一下,但又想到权如今闹成这样,自己是有责任的,很难启齿,于是便一直拖着。
在这关键时刻,父亲知道躲是躲不过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父亲在床上和母亲反复商量研究决定,向亲家求救。
父亲终于要通了亲家的电话,亲家一如既往的热络。亲家甚至在电话中怪罪父母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给自己打电话,还说要找个时间老哥俩要小酌一次,畅叙一下心曲。父亲被亲家的真诚感动了,同时也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而感到脸红。在这种真诚的气氛之中,父亲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的曙光,在不远的地方闪烁着。父亲和亲家绕了一个大弯子之后,终于说到了守备区和自己的命运,亲家果然直言不讳地说:裁军这是军委定下的事,咱们都一把年纪了,听从党的安排吧……
父亲听到这心里就凉了半截,刚开始那点热乎劲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还是委婉地把自己的心愿说给亲家听。这引起了亲家强烈的共鸣,其实亲家的心愿是和父亲一样的,他们何尝不想就这么一路风光地干下去呢?就这样,父亲和亲家在电话里沟通了两个小时,才放下电话。放下电话的父亲冷静了下来,然后他就明白了,原来亲家也在被“裁”之列,也就是说身为军区副司令的亲家也已是自身难保了。他又想到了,亲家在电话里说过的话:咱们都找一找吧,分别跟领导谈谈,也许有希望,但估计用处不大……
父亲想起亲家这前后矛盾的话,彻底失去了信心和斗志。那一刻,父亲似乎老了十几岁。但他不想就这样失败,他要努力,他还要争取。那些日子,父亲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频繁地向军区各位领导家打电话,父亲动用了这么多年所有的关系,他想起了战友,想起了同乡,想起了对自己不错的领导……父亲给这些人打电话时是低声下气的,可怜巴巴的。父亲说:首长,我小石还小呢,身体也没什么毛病。我是还可以干一番的……
那一年,父亲五十六岁。五十六岁的父亲在说自己还小时,心里充满了一种悲壮感。母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听着,听得她也眼泪汪汪。
父亲又说:老张,看在咱们十几年交情的分上关照一下吧。我并不大,才五十六岁,还小呢……
父亲还说:老首长,您是看着我成长起来的,我还小呢……
那些日子,父亲绝望得要死要活。他时常在办公的时间里偷偷地溜到办公楼的最顶层,凝望着营区。看着那里熟悉的一草一木,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悲凉,在那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父亲想什么呢?没有人能说得清。
母亲独自守在家里,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空空落落的房间,心里充盈着前所未有的荒凉和忧伤。她已经没有心情更没有良好的状态出入家门了,即便出门她还能找到昔日良好的感觉么?茶几旁那叠报纸已落满了灰尘。家里已很久没有客人来了,报纸是自然不需要看了。一个人在家,看那些报纸给谁看?寂寞忧伤的母亲回想起这个家昔日的辉煌。
大约从父亲当上团长那一年开始,老家的人已经把父亲看成是很大的一个“官”了。这在老家频频来人的次数中可见端倪。来人初始于母亲的老家,其实母亲老家没有什么亲人了,自从母亲在逃难的路上和家人走散以后,便再没有下落了。父亲把母亲从小村接走后,曾专门为寻找亲人,两人双双回过一次“家”,仍然没有找到母亲亲人的下落。可以想象,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亲人不是饿死了就是被国民党的飞机炸死了。母亲对寻找自己的亲人失去了信心。起初的日子,她还曾为亲人的下场伤心地哭泣,随着时间的流逝,便渐渐地淡忘了。
父亲十三岁离家参军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对父亲的父母——那两个赌徒他没有什么眷恋的,父亲已料定了他们的结局,不是死在赌桌上,就是饿死在千疮百孔的小屋里。令父亲伤心落泪的仍然是妹妹,他一想起老家,首先想到的是妹妹被冻死时的样子。妹妹在雪地里举着一双小手,眼睛望着远方。父亲一想起这个场面,恍惚间觉得妹妹在呼唤他,等着他去救她,父亲想起这些,心就被刀戳了似的痛。父亲恨自己的父母,由父母扩展到恨自己的家乡。他离开家乡后,便铁了心再也没有回去过一次。好长时间,父亲和家乡断了往来。
母亲却和自己的家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母亲一个人等待父亲的日子里,她得到过无数小村人的接济照料,这一点她没有忘,父亲也没忘。因此,母亲有理由和家乡人来往。终于,村人们千里迢迢从南方来到北方,找到了母亲的门下。因时间久远,母亲对那些乡亲的面容已经淡忘了,但熟悉的乡音,使母亲很快便和乡亲们亲热起来。乡亲来的不是一人,而是一伙,他们在家里住下来。他们来到这里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他们知道母亲嫁给了一个“官”,作为接济过母亲的村人便有理由来这里看一看,走一走。他们久居乡下,对城市早就有了一种仰慕和神秘感,他们起初把母亲当成了沟通城市的桥。
那时,刚刚过去困难时期,父亲只是个团长,家里的条件并不好,住房也紧张。来的人之中,有男乡人也有女乡人,他们是搭帮结伴来的。因此,住宿便成了问题。最后,父亲带着权和男乡人们住在一间房里,母亲带着敏和女乡人们住在一起。那些日子,家里热闹而又混乱。乡人们大声地讲话,大声地吐痰,大声地在厕所里大小便,一副鸡犬不宁的样子。白天的时候,父亲去上班,母亲打发走敏和权去上学之后,便带领男乡人女乡人们去逛街。城市永远都对农村人有着一种深深的吸引力。他们在母亲的引领下如饥似渴地在城市里漫游着。采购是谈不上的,他们的腰包里没有那么多的闲钱,他们来到这里是来看望城市的。出发前,母亲已把干粮备下了,带着馒头和咸鸡蛋,馒头是母亲自己做的,咸蛋是母亲腌的。一直到傍晚时分,乡人们在母亲的引领下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来。一进门,村人们便一屁股坐在地下了(凳子不够用),母亲还要为一家人和乡人们准备晚饭。母亲在做饭的过程中,乡人们抽了支烟,又喝完了一壶茶之后,精神慢慢地回转过来。然后他们兴奋地议论城里的一切,像坐在田间地头议论收成似的。
就这样,母亲老家的乡人们在家里住了几日之后,城市也逛得差不多了,城里的饭也吃了(他们一直称母亲做的饭为城里饭),但并没有人提出要走。乡人们的介入,已使父母的正常家庭秩序受到了影响。母亲虽心存对乡人们的感激,但也不能这么无限期地随乡人们住下去。在母亲和父亲简短地商量后,在吃饭的时候,由母亲说。母亲说:地里的庄稼收了吧?乡人答:收过了。母亲说:二遍麦该种了吧?乡人们:就这几天。母亲说:各位表婶表叔,俺小邱不是不想留你们,你们都太忙还要种二茬麦,俺就不留你们了。等明年庄稼收了,再来住。于是表婶表叔们便异口同声地说:该回了,该回了。并一致决定,明日就回。父亲、母亲便吁口气,看着即将要走的乡人,觉得这几日也没啥。晚饭后,父亲陪着乡人说了许多话。
第二日,吃过早饭并不见乡人们走,他们也不提议去逛街,而是照旧坐在地上床下说一些关于种二茬麦的话题,母亲也不好说什么,一旁陪着。直到父亲晚上回来,看到这些乡人们仍没走,便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也正疑惑,两人琢磨一下,才明白车票还没有给人家买。母亲吸取了教训,第二日,一吃过早饭,母亲便带着乡人直奔火车站。买过火车票。一直把家乡人送到车上,母亲才真正吁口长气。
接下来的连续两三个月里,一家人过起了紧张日子。家里的米面吃空了。那时部队吃的也都是定量,家里也只有父亲一个人挣工资,买完车票后自然也要紧张一阵子。
在连续两三个月时间里,一家人要连续地喝粥。父亲、母亲能忍受紧张的日子。敏和权一坐到桌前,端起粥便往碗里掉眼泪。父亲就说:没啥,这比我小时候强多了。你们的爸爸小时候是靠要饭长大的。
敏和权这时就哭出了声,原因是他们刚被老师批评过。批评两人的理由是:两人在上课的时间里要不停地请假上厕所。敏和权都感到委屈,他们不能在老师面前哭,便在父母面前哭,把泪水流进稀薄的粥碗里。
父亲当团长时,老家来人其实只是一个开始。随着父亲职务的升迁,来人的次数便愈来愈频繁了。当然首先仍是母亲老家来人,他们不再单纯地亲近城市和向往城市了,再来家里时,而是有事求父亲。在当时的年代里,当兵很时髦,当兵不仅暂时可以离开农村,在部队里还有希望入党、提干,那就意味着光宗耀祖了。最不济的,找个对象,也比平时好找了许多。
聪明起来的乡人也不再单纯地和母亲攀同乡关系了,他们绕来拐去的总能和母亲套上一层亲戚关系。于是在那些日子里,家里经常出现一群喊母亲姑、姨或奶的适龄青年男女。他们在父亲或者其他长辈的带领下,前仆后继地来到家里。他们的目的简单而又明朗,那就是当兵。
他们住了下来,吵吵嚷嚷,不住地呼唤父亲,亲切地叫着母亲,然后阐述着自己当兵的理想。
那时家里仍不富裕,敏和权仍在上学。三五人一伙来到家里,一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弄得父亲有些心烦意乱。
母亲在这种大呼小叫中,似乎寻找到了某种尊严。那些日子,她虽累虽苦,但心情是快乐的,她喜欢听这些乡人们说着那些肉麻的恭维话,更喜欢当救世主那份感觉。她真心希望,把家乡那片土地连同乡人一起搬到部队,搬到城市里来。
让几个青年男女当兵对父亲来说不是太困难。他们很快被父亲接收了下来,并打发他们的父母或长辈离开,这些乡人终于满意地离开了。车票自然又是父母给买的。
父亲便在夜晚的床上叹气,母亲仍沉浸在乡人们的喜悦里。母亲不知不觉已经和那些乡人又一次融合在了一起,乡人们的快乐,就是母亲的快乐。母亲就在床上冲父亲说:这些当兵的孩子不容易哩。父亲又叹口气。
随着这些青年男女当兵,更艰巨的任务又落到了父亲的肩上。这些青年男女不简单地满足于当兵,他们还要在部队发展。于是便接二连三地在星期日或某一天的晚上,一次又一次出入家门。他们在家里不称父亲为首长而是称姑父或姨父,这样显得亲切,和一家人似的。他们在亲切地称呼完之后,便一个个提出了自己远大的理想。有的想当汽车兵,有的想入党,有的想提干。父亲毕竟是首长,他们的出现父亲还能应付,有的三言两语地打发走了。更多的时候是对他们提出些希望,诸如艰苦奋斗、学习雷锋什么的,他们还是走了。
父亲应付不了的是那些乡人。他们把自己的孩子留在部队,并不放心自己的孩娃单枪匹马在部队会闯出什么名堂来。于是他们又三三两两结伴来到家里,来看望自己的孩娃,还要和父母深入地商量自己孩娃将来在部队的前程。父亲很忙,一天到晚很少有时间回家。乡人们并不急于见父亲,他们和母亲商量。母亲的语言在乡人们面前总是轻描淡写,把一些紧要的事情说得轻飘飘的。母亲说:小宝在部队干得不错,俺看入个党当个干部啥的没问题。
乡人就很感动,谦卑地笑着说:他姑,孩子可交给你了。日后孩娃有个出息,俺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德哩!
母亲说:小三干得不错。现在开车的技术学得不赖,等日后给他姨夫开车、给首长开车,日后还会有啥说的。
乡人的笑在脸上灿烂着说:他姨,小三可就仰仗你了。
母亲和乡人们在勾画着美好的蓝图,他们等待着父亲来填写这张美丽的蓝图。
父亲有不尽的蓝图需要他填写,他刚解决一批便又来了一茬。母亲家乡的孩娃们在一茬一茬地成长起来,他们像一群蜜蜂似的向家里飞来。渐渐,父亲的态度变得冷淡下来,他有许多事情要忙。而母亲却乐此不疲的样子,她热情而又频繁地接待着老家来人,她在老家乡人面前极有成就感。
老家一来人,她照例是要看报的。这就使乡人不住地咋舌,说着一些表扬母亲的话,目光里写满了神圣和尊敬。母亲不仅看报纸,时不时地要给这些乡人们上一课,讲国际、国内的一些大事,什么尼克松访华;柬埔寨问题;批林批孔;反修防修……母亲在乡人们的眼里,俨然成了一个政治家。
母亲老家的事情,越来越使父亲感到麻烦。这些一批一茬的青年男女,父亲没理由也不可能都安排在自己的守备区,在母亲的鼓动下还是要办。按母亲的话说,不给他们办,对不住这些亲戚哩!在母亲的情感里,已接纳这些乡人为亲戚了。父亲无法回避母亲,母亲和父亲说这些事时,地点仍选择在床上。父亲无法回避床上的母亲。
好在父亲有许多战友,父亲在四面楚歌中向战友们求救。
父亲在电话中说:老张,帮帮忙吧。老区的后代找上门来了,你给安排几个吧。多谢了!
父亲在电话里还说:老李,老区的后代找上门来了。安排几个吧。求求你了,拜托了……
父亲一提起母亲的老家总称老区,他知道这些战友们,对老区人们是有感情的。
就这样,在母亲的策划下,由父亲亲手安置的青年男女们,一茬一批地在部队茁壮成长。每逢年节时,这些青年男女们结着伴,三三两两地来到家里。给父亲拜年或问好。母亲这时便极有成就感。这种盛况,一直持续到父亲离休。虽然,仍有一些成长起来的孩娃们仍战斗在部队,有的已经是营团一级干部了。随着父亲的离休,他们对父母的热情也随即冷淡了。有几次碰到这些已成长起来的孩娃们,在自己身边走过,却没人再称她姑或姨了,而是称她为老邱。他们说:老邱还好吧!问候一声老邱的还算是好的,有的干脆点点头,有的连头都不点了。
这种结局,使母亲感慨万分,伤心不已。在那一时刻,母亲真希望时光能倒转。晚年的母亲,似乎才理解了人情冷暖。父亲在十三岁那年离开老家,离开那间四面漏风的小屋,便再也没有回去过。这很符合父亲的性格。父亲的亲人和家乡,令他伤心、难过,往事不堪回首。
即使这样,父亲老家的乡亲还是来过几次。父亲的老家在北方,父亲的部队也在北方,父亲的老家距离部队并没有太远的路,坐火车再坐汽车,也就是不足十个小时的路程。
那一年夏天,父亲的老家发了一起罕见的洪水。这一消息父亲是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因为老家太平常了,于是老家的名字很少出现在报纸或收音机里。父亲还是第一次在收音机里听到这阔别已久的老家的名字,第一次听到,便伴着选样的不幸。
那些日子,父亲的心情很不好。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好。在家里他很少说话,收音机的声音开得大大的,他一边听收音机,一边闷头吸烟。母亲几次想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小一点,都被他阻止了。父亲的心情不好,还体现在他骂人上。父亲身为一方首领,以前是很少骂人的。在那一阵子里,父亲骂了一回后勤部长,骂了一回军需部长。父亲骂后勤部长的理由是:后勤部一间粮食仓库闹了鼠灾。只一个月工夫,存在库里的粮食被老鼠糟蹋了几百斤。父亲知道后,劈头盖脸地大骂后勤部长:龟孙子,我日你娘!那粮食不是你家的是不是?!
这个后勤部长就是父亲当团长时,他当后勤处长那位。为了买半卡车白菜而死了一名战士,那一次严重后果,父亲都没有骂他。现在生活好了,为了几百斤粮食父亲骂了他。这使他内心无法承受。在父亲早就忘了这事时,他却向父亲打了一纸转业报告。后来那纸转业报告被父亲撕得粉碎扔在他的脸上。
父亲骂军需部长的理由是:军需仓库不慎失了一次火,烧坏了不少军用服装。父亲不仅骂了军需部长还差点要扇军需部长的耳光,这一点也使军需部长无法承受。原因是,前一阵营区盖礼堂,礼堂马上就要盖好了,因一个民工吸烟,而引起一场大火,把价值近几十万元的礼堂烧毁了。那一次,父亲也没有骂人,更没有要扇人的耳光。
这一切,自然和家乡的大水灾有关系。当然没有人知道这些,他们都感到父亲有些不可理喻。
父亲老家来人是在家乡受灾的那一年深秋时节。营院里的树叶已经落光了,北风刮得正紧,看样子第一场雪说来就要来了。就在这时,父亲的老家来人了。父亲老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队长,另一个是会计。
他们来家时并没有急于进家门,因为是白天,父亲还没有回来。他们便一直在门口徘徊。这使母亲很疑惑,她探出头向外张望了几次。队长和会计便很小心地冲母亲微笑,这使母亲觉得这两个人不正常,于是关紧房门。
傍晚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们看见了父亲,父亲也同时看见了他们。父亲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站着的两个人是老家的人,他们的装束和举止使父亲很快相信了这一点。虽然父亲有几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但老家人的一切包括气味仍在他的心头徘徊不散。父亲看到两个老家人,心里就一颤,他的步子便慢了下来。队长就冲父亲喊了一声:老石?是老石吧!
父亲就立住了,他借着朦胧的亮光打量着来人,队长就先说:我是二蛋呐,刘二蛋。
父亲想起来了。刘二蛋,童年和父亲一起要饭的那个刘二蛋。父亲急切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队长刘二蛋以为父亲上前要和他握手,手伸出去了,就那么双手迎着,结果父亲却没有向他伸出手,父亲立住了。刘二蛋手回收在胸前搓着,刘二蛋干干地说:老石,我们来看看你,别的也没啥事!
父亲立了一会儿,很冷地说:那就屋里坐吧。
队长和会计就很小心地随父亲进了家门。母亲正在做饭,看了父亲身后的来人,一时什么都明白了。母亲历来对父亲的家乡不感兴趣,父亲十三岁前的一些事,母亲是知道一些的,她比父亲还要恨父亲的老家。在父亲老家人面前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队长自然看出来了,会计也看出来了,于是他们坐下的屁股便不自然了。父亲的声音也是冷的,父亲说:你们找我有事么?
队长和会计就对视一眼,最后刘二蛋说:老石,咱们老家遭灾了。
父亲说:知道啦。
队长和会计就没话可说了,他们低着头,搓着手,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父亲又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有政府,有党!
队长和会计说:那是,那是!
父亲还说:就这样吧,我晚上还有个会,要不你们在家吃顿饭?
队长和会计忙看母亲,母亲冷着脸在翻看报纸,只要家里一来人母亲自然是要看报纸的。队长和会计看完母亲之后便说:不啦,不啦,我们吃过了。
两人便站起身,队长冲父亲说:老石你忙吧,那我们就走了。
队长和会计就走了。
那一次,父亲一夜也没有睡踏实,他又想起和刘二蛋一起讨饭的童年。刘二蛋走在前面,他随在后面,他们顶风冒雪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讨下去。后来他们就遇见了狗。狗追着两个人,父亲屁滚尿流地向前跑,刘二蛋在后面喊:石头,别怕,有我呐。父亲的小名叫石头。狗终于被二蛋打跑了。
父亲想起往事,无法入眠。
第二天一早,父亲去上班。路过楼下自行车棚里又看见了队长和会计。看样子他们昨夜是躲在车棚里过的夜。此时,他们正在啃着自己带来的干馒头。
父亲生气了,立在他们面前气愤地说:你们这是干啥?是在丢我的人!
队长刘二蛋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老石,我们遭灾哩。村子里的乡亲,没吃没穿的。眼看就冬至了,要冻死人哩。
父亲半晌没说话,他想起了妹妹在雪里伸出的两只小手。他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带上队长刘二蛋向办公楼走去。
那一次,父亲批给老家一百件旧军用棉衣,还有五百斤粮食。他吩咐后勤部长一直把这些东西送到火车站,并帮助托运到老家车站。
刘二蛋和会计眼泪哗哗地走了。
在父亲的记忆里,老家的乡亲们还求他办过一件事。那是家乡发水灾几年后的事,队长刘二蛋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第一次见到刘二蛋时,便发现他已经有白头发了,几年不见,刘二蛋此时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不到五十岁的人腰也弯了,但刘二蛋的气色要比几年前受灾时好了。
父亲在心里同情着家乡,同时也在拒绝着家乡,家乡留给他太多有关童年酸楚的记忆。刘二蛋虽说是父亲童年的伙伴,又有了上一次的接触,父亲仍对他很冷淡。刘二蛋这次开门见山,向父亲说起了村里要建一个小型水库,一来可以防洪水,二来可以种稻米。只因修水库要开山放炮,缺少些炸药。炸药不是每个人都能买出来的,刘二蛋公社、县里都跑过了,都没弄到炸药。后来乡亲们便想起了父亲,便又一致推荐他来找父亲。
父亲想起家乡后山沟里流淌着一条小河,父亲还知道家乡一年四季只能吃粗粮。这次刘二蛋来,便给父亲背了大半口袋高粱米,说这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等水库修好了,种上稻米一定给父亲送点尝尝。在父亲的记忆里,家乡的高粱米异常地好吃。新米碾过了,焖着晶亮晶亮的米饭,别说吃闻着都让人流口水。父亲在离开家乡以后,也吃过无数次高粱米饭,但他从没吃过像家乡那么香的高粱米饭。父亲很感谢刘二蛋为他带来的高粱米,于是他便对刘二蛋说:你在这里等一下,炸药的事我去联系。
父亲走时又对母亲说:晚上做两个菜,喝杯酒吧!
刘二蛋坐在家忐忐忑忑地等父亲,母亲不和他搭话,看报纸。母亲看报纸时把报纸翻得很响,刘二蛋便如坐针毡,他试图打破和母亲的这种僵局,巴巴地笑着想和母亲说几句家长里短,母亲都用一副冷面孔回绝了。刘二蛋度时如年。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告诉刘二蛋炸药的事为他联系好了,是守备区一个施工点的炸药,那个施工点就在距老家不到百里的一个山沟里。
父亲把这消息告诉刘二蛋时,刘二蛋高兴地摇着父亲的手一遍遍地说:谢谢你了老石噢!
父亲又问:介绍信带来了么?
刘二蛋忙从怀里掏出了介绍信。父亲便在介绍信上先是画了个圈,想了想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次父亲写的是石荣光。看了看觉得不对,又划掉重写,这次写对了。父亲做这些时,刘二蛋一直虔诚地望着父亲。在他的眼里,父亲俨然一位大得了不得的官。
父亲把介绍信交给刘二蛋说:你拿着信去吧。
刘二蛋仔细地把签有父亲名字的介绍信揣了,便要走。
父亲说:上次来没让你们吃上一口饭,这次一定要吃了饭再走。今晚咱俩喝一杯。
刘二蛋便不好再走了,然而酒是没能喝上。原因是,母亲并没有做菜,而是做了一锅面条,面条和菜一起煮的,很稠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父亲不知为什么情绪不高,不想说一句话。刘二蛋低着头,完成任务似的把一碗面吃下去了,放下碗便告辞了。他说连夜去车站,坐最早一班车回去。村民们正等着炸药开工呢。
父亲没有送刘二蛋,刘二蛋冲父亲摆了摆手便推门走了。父亲望着门,久久,一动没动。
刘二蛋带来的那半口袋高粱米父亲也没能吃上,让母亲偷偷地卖了。那时家里的生活比以前好了许多,大米、白面基本够吃。母亲的理由是:有细粮谁还吃粗粮。结果就让母亲给卖了。父亲没说什么,却有一股说不清的东西一直在心里梗着。
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对母亲很宽容,能将就就将就。父亲很忙,很少着家,他自然不会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在心上。
母亲对老家人和父亲的老家人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敏和权身为局外人印象深刻。有一度,母亲对自己老家人,那些所谓的侄、孙等人过分的热络,而忽视敏和权。这令敏和权在感情上有意地疏远了母亲,后来又因为两人各自的婚姻。因此,敏和权对这个家的感情一直很淡,也就是说,他们对待父母的情感很一般。
许多年以后,敏和权关于父母有一段对话。
敏说:父亲太宽容母亲了。
权说:父亲是个没出息的男人。